翌日,未雪,陽光自窗外爬入房內方桌小椅上,門外長廊上是小二匆匆送客的腳步聲,顧以彥幽幽轉醒,發現身上不知何時蓋着一件厚裘披風,微微暖意從腳邊傳來,才發現暖爐中炭火燒得正旺。
“終於醒了?”房門推開,楹雪凝端着一盆熱水進來,冬日暖陽下的俏顏更顯清麗無雙,顧以彥一時怔住,然後微微一笑,便知身上的披風何來,心中不由一陣暖意徜徉。
“你笑什麼?”楹雪凝臉上微紅,匆忙錯開他的眼神。
顧以彥輕聲道:“看到你傷勢好轉自然內心愉悅許多。”
“慈雲劍派的清心丸確有奇效,休息一晚感覺已好了大半,等你洗漱完我們便可動身繼續趕往鵲林門。”楹雪凝放下銅盆,很快小二也跟着進來:“客官,您的蓮子羹!”
“呵,客棧還能做出這種東西,倒是難得了。”顧以彥略感意外,誰知小二卻湊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公子好福氣,這是楹姑娘一早親自做的,特地等公子醒了才讓端過來。”
“……我去叫人把馬匹備好,你先吃着。”楹雪凝臉上又是一窘,不再看他徑直出門而去。
顧以彥搖頭一笑,從懷中摸出小錠銀兩給小二:“這蓮子羹的味道被你這麼一說又美味了不少。”
“多謝公子!”小二一臉堆笑,忙將銀兩收好:“那小的先告退,不打擾公子用膳。”
用完早膳,客棧內本已聒噪的攀談卻被門外熙攘人聲蓋過。
“誒,你聽說了沒?今兒一早又有房子坍塌了!”
“不會吧,難道又起了地動!怎麼我們那邊沒有動靜?”
“可不是嗎,就在夢雲湖院牆那邊。”
剛出客棧就見幾人在路邊高聲攀談,顧以彥一聽在夢雲湖院牆那邊,心頭也是一緊,這兩日被邪教之事耽誤,差點忘了瀟大哥家就在夢雲湖附近。
“雪兒,我有個朋友就住在夢雲湖附近,我想過去看一眼。”
“嗯,也好。”楹雪凝點頭,今晨一早她特地去打聽了之前道橋塌陷的事,城衛告知並非天災,而是有人故意爲之,如果是浮霜殿動的手腳,那絕非眼下境況這般簡單。
兩人剛跨上馬背離開,路邊攀談的那幾人卻不約而同噤聲,看着顧以彥與楹雪凝的背影輕輕一笑,然後很快鑽入小巷而去。
一路拍馬至夢雲湖旁,臨湖而建的院牆坍塌程度觸目驚心,顧以彥發現瀟雲歸的住處也難於倖免,曾今完好的屋舍如今只剩斷壁殘垣。顧以彥翻身下馬同楹雪凝掠入院中。
“誰?!”兩人腳步剛站穩,身後有人突然跳進院子,大喝了一聲。
顧以彥轉身,與來人看清彼此均是一怔,接着各自一笑。
“我道誰這麼鬼鬼祟祟跳進我家院子,原來是顧小哥你啊!”很快,瀟雲歸又注意到一旁白衣勝雪的楹雪凝,打趣道:“喲,原來顧夫人也在,小居真是蓬蓽生輝啊。”
顧以彥苦笑搖頭:“只怕顧大哥這蓬蓽如今只剩瓦礫了吧。”
瀟雲歸隨即拉下臉來:“也不知道觸犯了哪路神靈,好端端的雲堇大陸偏偏起了地動,而這地動偏偏昨晚又來一次,等我喝個酒回來,剛到家門口,嘭一聲,孃的,房子說塌就塌!”
“房子塌了還可以再建,人沒事就好。”顧以彥一直以來羨慕他這灑脫不羈的個性,只好輕言安撫。
“唉,不提這傷心事也罷,顧小哥不是尋藥去了麼,怎麼又回宿城來了?”頓了頓,似乎怕被楹雪凝聽到什麼,故意壓低聲音在顧以彥耳邊道:“講真,比起你身邊這位冷若冰霜的美人,我還是比較喜歡初安妹子的個性。”
“咳……咳……”沒料到瀟雲歸冷不防冒出這麼一句,顧以彥被一語滯得乾咳幾聲,強忍笑意回他:“額,這位是雪兒姑娘,此番尋藥多虧有她纔有着落,這次趕來宿城是聽聞地動之事,沒想到剛進城就碰見邪教浮霜殿的教徒,好在我們追趕及時才未釀成大錯。”
“邪教?”瀟雲歸一驚,“邪教不是幾十年前就被四大門派鎮壓,從此在江湖銷聲匿跡了麼?”
顧以彥搖頭:“聽門中長輩言,當年四大門派的確已將浮霜殿逼入絕境,無奈子魂劍問世,雲堇大陸很快陷入空前災難中,四大門派再無餘力清鏟邪教殘黨,二十年過去,最近才知道浮霜殿迎來了一位新的門主循音,大有捲土重來之勢。”
“哈哈,江湖之事我很少摻合,我只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顧小哥既然來了,不如陪我去喝一杯?”
顧以彥回頭看了一眼楹雪凝,發現她並未留意兩人之間的對話,似乎聽聞再起地動一事之後,她就心事重重的樣子。
“怎麼,怕雪兒姑娘不高興?”瀟雲歸看他猶豫,湊過來用手肘杵了杵顧以彥胳膊,依舊壓低着聲音。
顧以彥臉上一紅,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聽一直沉默在旁的楹雪凝輕聲道:“恐怕今天不行。”
沒想到楹雪凝出口便拒絕得如此乾淨利落,兩人面上都是一澀。最後瀟雲歸哀嘆一聲:“唉,如今好端端家也沒了,現在連個喝酒解悶的人都找不上,嗚呼哀哉!”
顧以彥知道雪兒是考慮到自己身體的原因纔出言相拒,於是道:“事已至此,瀟大哥接下來如何打算?”
“顧小哥算是問到我的難處了,本來老房裡還有些物事能換些酒錢,現在倒好,全沒了……”頓了頓,瀟雲歸看了一眼顧以彥忽地笑意迭起:“不如顧小哥花錢僱我給你做個腳伕也成,錢不用多,夠買酒就行!”
顧以彥本也想過此節,但擔心瀟大哥生性喜愛逍遙自在不會答應,如今一拍即合,當即笑道:“成交!”
得知是要趕往南疆鵲林門,瀟雲歸從顧以彥手中牽過一匹馬策馬就走,邊行邊朗聲道:“才子佳人!我這就前去探路!有勞兩位同騎一匹馬了,哈哈哈!”
顧以彥欲阻止已是不及,看着他騎得遠了只得無奈作罷。轉過頭看着楹雪凝不知道如何是好,誰知楹雪凝卻是翻身上馬,開口:“公子如此闊氣,不僅付了人家酒錢連馬都讓給人家了,如今卻是後悔了麼?”
“這……”
“既無悔,那還不上馬?”
顧以彥卻是一笑,不再言語,只得翻身上馬與楹雪凝同乘一騎,然後從她手中接過繮繩,一抖手:“駕!”
白馬長嘶一聲,即馱着兩人追趕瀟雲歸而去。
出宿城往南數日,一路城廓漸次換作蔥蔥草木,不同於北域的寒流勁風,南疆一年四季溫熱怡人,是真正見不到雪的地方。不過也正因四季溫熱的氣候才造就了南疆令人神魂皆傾的華美妝容下的處處危機,林中的花草雖好,但潛伏在暗處的毒物卻衆多,出行稍有不慎便可能殞命於沃土之上。
顧以彥一行三人到達神鵲林已是午時,陽光一束束從葉隙間落入林中,再迎百鳥歡鳴之聲,一時間令三人心曠神怡躊躇忘前。
“何人擅闖神鵲林?”三人愣神之際,林中狂飆忽起,兩名短衫褐服的弟子翻身掠入林中,背後兩柄金刀熠熠發光。
顧以彥一拱手:“在下慈雲劍派顧以彥,奉師命到鵲林門拜見戚掌門。”
兩名弟子聽到慈雲劍派四個字臉上均是微微一變,早些時候就聽派中師兄弟閒談說起門中鐵木鷹師叔過招輸在一名慈雲劍派的年輕弟子手上,這在其他三派眼中可謂頗失顏面,今日見顧以彥自稱是慈雲劍派弟子,心中已有搏面之意,繼而看了看他身邊兩人問道:“這兩位也是慈雲劍派的弟子?”
“喔,這位是空憐山慕容曉花前輩的關門弟子雪兒姑娘,這位是在下一位朋友瀟雲歸。”顧以彥如實相告,不料對方聽完卻紛紛取下背後金刀在手,蔑笑道:“既然二位都不是慈雲劍派的弟子,那就勞請二位先站至一旁。”繼而朝顧以彥做了個請的手勢:“天下四大派四足鼎立共持正道不分彼此,但私底下很多人都說慈雲劍派其實早已爲四派之首,今日有幸見到顧少俠,自當領教一下貴派高招,請!”
“這……”顧以彥愕然。
瀟雲歸頗有興致地走到一旁,笑道:“顧小哥,既然人家誠心誠意邀請了,你就隨意露兩手,點到爲止,不要傷了和氣。”
這話說得輕巧,但在鵲林門兩名弟子聽來不亞於火上澆油,兩人腳下一動,金刀卷帶着落葉直接從顧以彥頭頂斬下,楹雪凝眉頭一皺,竟沒想到鵲林門的弟子氣度如此狹隘,出手便是致命之招,顧以彥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當下提劍一個回撤,輕易避過刀鋒,然後反手挽出一串劍花,直擊二人虎口處,逼得二人不得不招式過半強行收回,這樣一來兩人胸前空門大開,但顧以彥有意謙讓他們幾招,順勢收了劍站穩腳跟,兩名弟子剛出手就吃了虧心中更是憋了一肚子怒氣,於是大喝一聲,重新跳將過來,這次兩人學聰明瞭,分別攻向顧以彥兩側,揮舞金刀完全不留餘地,勁風過處草木皆是一陣‘噼啪’斷裂聲,顧以彥劍眉微蹙,足下絲毫未動,只是手中柔嵐劍已快如疾電,直接迎向刀鋒所向,楹雪凝心下一驚,畢竟顧以彥使的是無內力之招,如此迎着刀鋒處必然要被內勁所傷,然而擔心只是須臾,柔嵐劍剛一貼近刀鋒處,瞬間幻化成數片殘影,金刀也在即刻像失去了準頭,直接從顧以彥身側偏出,兩人身形被各自手中金刀帶得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但心中已然明白,憑他們二人之力恐怕在這少年手上連十招都走不過。
“顧少俠好身手,我們二人甘拜下風。”兩人臉上都是悻悻之色,收了金刀一側身:“三位,這邊請!”
神鵲林草木衆多且路徑窄小,三人棄馬步行,在兩名弟子帶領下一路曲折迂迴,神鵲林之大早已出乎三人預料,此刻若不是有人引着,恐怕他們早已迷失其中,顧以彥擦了擦額頭細汗,嘆道:“想不到神鵲林暗藏瞭如此多玄機。”
兩名弟子微微一笑,頓足指着附近高聳的樹木道:“鵲林門自創派以來就由歷任掌門在這神鵲林設下陣法,尋常人若無指引很容易迷失在這樹木迷宮當中。”
楹雪凝聽完卻是一蹙眉:“神鵲林如此之大,若有誤闖者迷失其中豈不都得喪命於這林中毒物嘴下?”
其中一名弟子回道:“雪兒姑娘有所不知,神鵲林雖然是到鵲林門的必經之地,但林中各處都設有門派哨點,當真是誤闖者最後都能安然出林。”
“所以你們便是這衆多哨點當值弟子中的其中一處?”瀟雲歸早在這林中轉悠得意興闌珊,打着呵欠開口。
“沒錯,神鵲林入口上百,林中雖毒草毒蟲衆多,但在很多南疆人眼中,這些都是煉丹煉藥的上品之選,所以這神鵲林不亞於一座自然珍寶庫,掌門每年也會選定吉日讓附近百姓進林採草捕蟲,但爲了維持神鵲林草木蟲獸繁衍不息,過了時候便嚴令不得進入,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亡命之輩冒險入內,屢禁不止,所以掌門才安排弟子下山守林,也藉此歷練修行。”
又行了一炷香時間,眼見林木稀疏,湛藍天幕逐漸清晰,出現在三人眼前的便是一線可並行五六人的木棧吊橋,而連接寬大吊橋的兩排巨木直插崖低,一座孤山被環狀懸崖闊口分隔開來,黑色環口深不見底,濃郁不散的白霧緩慢圍着孤山流動,高大恢弘的樓宇錯落於孤山綠林中,更有鶯歌起於崖低又逝於蒼穹,一派明朗和煦之氣。
“前面便是我派山門,三位請吧。”兩名弟子駐足,臉上掛着難以捉摸的笑意。
“你們不一起走?”瀟雲歸單眉一挑,仔細打探二人臉色。其中一人趕緊收起笑意,正色道:“掌門有令,非緊急事宜不得擅離神鵲林,因此只能領三位到這裡了。”
“走吧。”顧以彥雖也瞧出他們異樣,但料想他們不敢有迫害之心。
三人沿着木棧長橋緩步前行,顧以彥這才注意到腳下踏過的木板均有指粗的黑色精鐵貫穿連接,豎於兩旁的攔索也都通過巨木穩固,難怪走與其上如履平地。
看着顧以彥他們走遠,兩名弟子相顧一笑,“巨木靈藤不碰則已,若他們無知觸碰,可叫他們吃番苦頭。”
橋上風聲漸長,走到中段又從橋側隱約響起‘嘎嘎’聲,三人同時警覺,才發現聲音來自兩旁巨木之上,數條藤蔓竟如活物一般沿着巨木枝幹爬伸上來。
“這是?”楹雪凝一怔,看着顧以彥,卻見他搖了搖頭,而他們身後卻聽得瀟雲歸大叫起來:“哎喲我去……這玩意居然戳我屁股,真是不害臊!”
顧以彥和楹雪凝齊齊回頭,見瀟雲歸正出手去撩開那些藤蔓,誰知他手剛觸碰到藤體,本來只是緩慢伸展的藤蔓忽然飛速抽動,頃刻便匯成一道蔓浪照着三人橫掃過來。
顧以彥與楹雪凝第一時間身形拔地而起,唯有瀟雲歸卻是一個前撲趴在木橋上,正好避過藤蔓橫掃之勢,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外一股藤蔓接踵而至,而這次它攻擊的對象正是趴在橋面的瀟雲歸。
“當心身後!”顧以彥見狀,出言提醒,然而無奈這藤蔓速度實在快得驚人,瀟雲歸才轉過頭已經被蔓條纏住了下半身,顧以彥右手劍光一閃,柔嵐劍裹着白光化作一縷急芒迅速斬斷了那些蔓條,瀟雲歸得以脫身這才從橋上掠起,掌風一帶,靠近了蔓條盡數被掃開。
然而只是片刻停歇,巨木之下又是一陣‘窸窣’聲,被斬斷的藤蔓重新恢復生機,這次竟是編織成網狀蓋向瀟雲歸。
“大爺的!這藤蔓怎麼就纏着我一個人?”瀟雲歸大罵一聲,身形急退。
楹雪凝也注意到這些藤蔓的奇怪之處,想到剛剛三人同行與藤蔓接觸唯一的不同便是瀟雲歸是用手碰到了這些植物,於是將芳英劍拋給瀟雲歸道:”你且收了掌,用劍試試!”
瀟雲歸匆忙接過,不料他生平不擅使劍,長劍在手也不過是一頓胡亂揮砍,好在藤蔓確如楹雪凝猜測那般,只要不用肉掌觸碰就變得極爲安分,顧以彥看着瀟雲歸一時啞口無言,咬緊嘴脣強忍笑意,楹雪凝也只是搖了搖頭不作聲,瀟雲歸見到藤蔓不再糾纏自己,終於明白了那兩名弟子的居心,不禁一陣惱火:“貴爲四大派之一的鵲林門竟教出如此居心叵測的弟子,我可算見識了!”繼而將芳英劍交還給楹雪凝,轉頭瞥了一眼顧以彥神色道:“顧小哥可是要把自己憋壞?”
“哈哈哈!瀟大哥莫怪!”顧以彥放聲大笑,卻見楹雪凝收了長劍當先走開:“這幾株巨木應該是罕見的建木,樹齡恐怕已愈千年,這些藤蔓從它枝幹上生出自然也都具有靈性,相傳古時建木便靠生出藤蔓爲其捕獲林間走獸作爲它們根下養料,所以適才你收了掌,藤蔓感知不到你身上的氣息才安靜下來。”
“想不到雪兒姑娘如此見多識廣,佩服佩服!”瀟雲歸不吝讚美之詞。
“只是偶爾在古書中看到對此木的記載,今日也是第一次親眼所見。”楹雪凝輕笑,三人這才安然走過吊橋看清鵲林門的飛檐璧宇。
“何人造訪鵲林門?”才入山門便又有弟子循聲下山而來。
顧以彥止步於長條青石階梯前拱手:“在下慈雲劍派顧以彥,奉門派師尊之命前來拜見戚欒戚掌門!”
“原來是顧兄弟。”迎來的鵲林門弟子一眼就認出顧以彥來。
然而顧以彥微微一訥,也覺此人面熟,卻一時不知在哪見過。
“你是那晚在悅來客棧的弟子?”楹雪凝倒是當先識出他來,那晚在悅來客棧傷在孜維手上,更是一身武功被廢去。
“姑娘好記性,那晚承姑娘和顧兄弟出手相助才保住性命,雖然武功被廢留在門派中做個山門接引弟子,但兩位的大恩大德蘇曼文沒齒難忘!”
經楹雪凝提醒,顧以彥也明白過來,笑道:“四大門派向來同氣連枝,如果換作是我,相信蘇兄也必會出手相助。”
蘇曼文本因武功被廢一事在派中遭師兄弟嘲笑整日抑鬱寡歡,聽得顧以彥此言心中極爲受用,滿心感激引着三人直接通往門派大殿。
誰知走到門口瀟雲歸扯了顧以彥一把,臉色一窘:“顧小哥,你也知道我這個人,生來不喜約束,待會進去難免又是一番客套寒暄,何況之前……你也知道的,我看要不然我還是在外面等你們吧。”
顧以彥知他所指當日在酒館與鐵木鷹前輩討教之事,恐怕鐵前輩心中還未平當日憤懣之氣,於是點點頭:“也罷,倒經你提醒,正好上門向鐵木鷹前輩賠個不是。”
然而令顧以彥沒想到的是,大殿方臺之上站了數人,正中一名年長者棕髮束髻,兩鬢各飛入一縷銀髮,目光奕奕神采飛揚。
“晚輩顧以彥,見過戚掌門!”顧以彥與楹雪凝見禮。
“哈哈,此前聽鐵師弟提起慈雲劍派南蓮長老破例收了一名關門弟子,初始我還不大相信,今日得見,顧師侄步履沉穩、氣宇軒昂,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戚欒微笑示意,鐵木鷹站在臺下卻只是面無表情。
“戚掌門過譽了,此次晚輩奉師門之命趕來鵲林門,臨行前掌門再三叮囑弟子一定要將一封書信親手交到前輩手裡……”言訖,顧以彥從懷中取出信箋,呈給戚欒,“掌門還說事關重大,請前輩親閱!”
戚欒不再作聲,心中已猜出幾分,看完信箋只是微微一揮,信箋即刻燃成灰燼。
“信中所寫我盡已瞭然,只是想不到顧少俠竟是藏劍山莊之後,令尊顧航楓雖在江湖上隱跡多年,但對於雲堇大陸而言,劍聖一脈有恩於這片大陸,藏劍山莊慘遭邪教滅門一事,四大派自會給你們顧家一個交代!”戚欒眼神閃動,不曾想劍聖一脈的遺孤如今已拜入慈雲劍派門下。
“多謝。”顧以彥微微額首,又將楹雪凝師門言明,戚欒吩咐下去安排了二人先行去客廂休息,有年輕弟子目睹了楹雪凝清絕芳容一時間奔走相告,唯有一人背倚着朱漆立柱蔑笑低語:“前有利令智昏,今有‘色’令智昏,此等心性,哪有興派揚正之氣?”
待到兩人離開大廳,戚欒輕聲一嘆:“可惜了可惜啊……”
“師兄是在可惜顧少俠?”立於戚欒左手邊紅髮青衣的男子轉頭問道。
“自從二十年前劍聖獨孤玄柯出現在雲堇大陸,那驚世劍技便震撼了各大派,當年雖只是曇花一現,但劍聖一脈終究還是在世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數百年來,四大派雖說共持天下正道,不分彼此高低,但實際上四大派又有誰不願將門楣發揚光大、鶴立雞羣?如今劍聖一脈唯一的遺孤拜入了慈雲門下,豈非令慈雲劍派如虎添翼?”
“掌門師兄多慮了,且不說劍聖已駕鶴西去多年,其劍技當世親睹者也不過爾爾,一個弱冠之年的小子能有多大能耐?”青衣男子瞥了鐵木鷹一眼,似有譏諷之意。
鐵木鷹面色鐵青,自己教出的弟子一招傷在別人劍下的事儼然成了門派笑柄,此刻只好強忍怒意,淡然一笑:“堪於師兄所言甚是,想必堪於師兄的黑霆刀法閉關後又精進不少,怕是比劍聖一脈的劍術還要高明許多。”
“許多不敢當,還還不至於在一個毛頭小子劍下吃了虧。”墨堪於這話當着衆人之面特地加重了語調,衆人自然也都知道此話何意。
墨堪於性子一向跋扈狂妄,但全因墨堪於門派地位舉足輕重,雖有人眼見不慣卻都不敢聲張,唯獨鐵木鷹曾直言針對,自此兩人多有不和之處。
然而此時鐵木鷹不怒反笑:“那是自然!一個毛頭小子堪於師兄怎會放在心上!”
這一笑令墨堪於神情微愕,只好悶哼一聲作罷。
“行了行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何輩分,犯得着因一個後生晚輩置氣麼?”戚欒打斷二人,墨堪於和鐵木鷹面色一紅,俱都噤聲。
“另外,我看顧少俠臉色之白似與常人有些不同,感知其氣脈也並無內斂吐納之週轉,恐怕內功修爲才初窺門徑……”戚欒眉頭輕蹙,話猶未盡,將心中猜測之言隱忍未發。
鐵木鷹兀自點頭,憶起當日交手中的確未感知到這少年與其劍術相稱的內息。
“若真如掌門師兄所言,何以南蓮長老會收這麼一個關門弟子?”墨堪於這一問令在場之人目光都看向掌門戚欒。
“不可妄斷,這少年身上似乎存在一股莫名氣息,他的瞳仁也有點奇怪,藏着微藍。”戚欒言已至此,擺了擺手:“他派之事非我等妄自猜測就知結果,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商議,泉脈輪迴大限將至,前些日子鵲林門百鳥淒厲之聲響徹山谷,此大凶之兆不可不防。”
“掌門師兄心中可有決斷?”一直靜默站在戚欒左側的消瘦長者談到泉脈大限纔開口,而對於顧以彥之事始終未發一言。
“珏洺師弟怎麼看?”戚欒沒有立即回答。
宮珏洺微微點頭:“自血洗藏劍山莊後,浮霜殿一直以來再無其他動作,這並不似邪教一貫作風,恐怕浮霜殿此番蟄伏蓄勢是想給四大門派當頭一棒,寂冥湖一事後,顯然浮霜殿也在打子魂劍的主意,但應該是無解封之法才罷手靜觀,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知曉破解之法與泉脈之力有關,但敵在暗我在明,形勢不容樂觀,這一次泉脈大限只怕凶多吉少,所以珏洺認爲應當儘早防備纔是!”
宮珏洺平日一向寡言,但鵲林門每一次重大決策之際,掌門都會先詢了他的想法,在門派弟子心中,宮珏洺洞察秋毫的能力早已成爲鵲林門的不二智囊。
戚欒聽完心意即定,朗聲道:“泉脈大限素來爲各門派禁足密境,除派中掌門及執派長老外不得爲他人知曉,所以即便情勢極危,亦不可大肆聲張,明日我便親自去往古簾密境直至大限之時結束,派中一切事宜皆有珏洺代我處理。”
“珏洺領命!”
戚欒再不多言,手一揮示意散去,衆人相繼退下,宮珏洺卻叫住鐵木鷹:“鐵師兄,有一事請教。”
“宮師弟但問無妨。”
宮珏洺微微一笑:“實不相瞞,剛剛大殿之上我看慈雲劍派的顧少俠器宇不凡,想問那日師兄與之交手,勝負如何?”
鐵木鷹木然一怔,但平日對於這位不苟言談的師弟一向敬重,於是如實相告:“那日顧少俠只是一招便將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擊倒,後來與之交手我也不過是勝在內功修爲上,老夫生平頭一次見到那般華麗縹緲的劍法,如果不是顧少俠有意謙讓,我也無十足把握能勝他。”
宮珏洺略一沉吟,撫須道:“這麼看來,此次泉脈大限南蓮和菁鳴派顧少俠來是有意而爲之,難道這少年身上有與衆不同之處?”
“此話怎講?”
“噢呵,倒不是別的,只是剛剛聽掌門師兄說這少年瞳中藏藍便想起平日閒來無事翻閱一部古籍看到的東西,上面有過對神山雪獄聖獸涻汮的記載,此物通體形同潑墨,唯有瞳仁藏藍,便覺這少年身上也有獨特的地方吧。”宮珏洺輕輕一哂,自此,兩人無他再言,一同出了門派大殿。
是夜,風蕭蕭兮。廂房屋後竹影婆娑,然後陰影裡一陣輕微拂袖聲,一道清冷的金屬光輝迎着天空泛亮。
“如何,一切妥當?”
陰影深處一前一後走出兩人,一個面容白淨一個身形乾瘦,正是書傲晴和妙夜璇。
“均依門主之意安排穩妥,一切只待明日戚欒開啓泉脈法陣。”書傲晴當先回話。
“寂冥湖已經失敗過一次,這一次不可再出岔子!”青銅面具下,循音聲音雖低啞,但透着刺骨的寒意,“紫蝶那邊怎麼樣,有回信了嗎?”
“紫蝶回來了,不過,卻是一個人回來的……”
循音短暫沉默,開口:“也好,至少讓隱世不出的劍聖一脈重新回到了雲堇大陸。”
“門主英明!藏劍山莊之事後又在寂冥湖放出煞蚓,如今四大門派處處被動,等到泉脈一破,子魂得以真正解封,門主再將他們一網打盡,浮霜殿一統江湖之願指日可待!”妙葉璇眼中光芒閃爍,言辭間難抑心中狂喜。
循音不作聲,面具下亦不知何種神情,只是揮了揮手:“明日依約行動,不可誤事。”
“是!”兩人左手覆肩低頭領命,很快重新消失在濃陰裡。
翌日晴空萬里,從鵲林門山巔俯瞰南疆,萬千花色燦若大地裙裝,粉蝶蹁躚宛如塵間精靈。有年輕弟子急往廂房而來,見楹雪凝迎風而立,素帶輕舞似九天神女,一時竟癡看忘前。
“雪兒姑娘倒是起得早啊!”朝陽迎面,瀟雲歸長伸懶腰打破這沉靜。
“早。”楹雪凝點頭示意。
隨後又見顧以彥睡眼惺忪的出了廂房,開口:“喲,顧小哥這是沒睡好啊。”
顧以彥擺手苦笑:“瀟大哥昨晚鼾聲如雷,其中滋味一言難盡……”
“噢?哈哈哈!那就實在對不住了,見諒見諒。”
談笑間這鵲林門年輕弟子才走到近前:“掌門有請三位至長青殿議事。”
“有勞了,這就去。”三人隨他一道出了客居廂房,朝遠處大殿疾行。然而在大殿門口又只許了顧以彥與楹雪凝兩人進去,瀟雲歸口中頗有微詞,最後也無奈作罷,只是拍了拍顧以彥肩膀道:“顧小哥一切小心了。”
顧以彥點點頭,楹雪凝卻微一蹙眉,鼻間忽然聞到一股奇異清香,香味轉瞬即逝,但看其他人都神色無恙,楹雪凝也就安下心神。
長青殿內寥寥數人,除了掌門戚欒外,便只有宮珏洺一人立於他身旁。
“見過戚掌門、宮前輩!”顧以彥與之見禮。
戚欒看着他,淡淡開口:“聽聞藏劍山莊有三位公子,不知顧少俠排行第幾?”
不曾想他開口竟是詢問自己身世,顧以彥眼神微動,言及:“不瞞前輩,其實我是家中第四個孩子,大哥殞命於邪教之手,還有兩位哥哥至今下落不明。”
“‘第四個孩子’?原來是這樣……”戚欒神色未動,倒是宮珏洺接着道:“顧少俠貴爲劍聖一脈,不知有沒有聽說過一柄名爲素殤的劍?”
“確有耳聞……”顧以彥如實相告,誰知一向不露聲色的宮珏洺竟是眼神一晃:“顧少俠知道此劍的下落?”
顧以彥搖搖頭:“宮前輩誤會了,素殤之名是聽家師提及,只知道它與上古神劍子魂相生相剋,至於此劍歸於何處卻不得而知。”
聽到這樣的回答宮珏洺復歸沉默,而戚欒只是輕笑一聲:“珏洺啊,顧賢侄雖然是藏劍山莊第四位公子,卻也未必就與你想的‘那人’有關,何況素殤劍下落不明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不然天下又如何能平靜這麼久?”
“是!”宮珏洺微微頷首。
戚欒又看向顧以彥:“貴派菁鳴掌門的書信內容我已知悉,浮霜殿倘若真趁虛而入犯我鵲林門,也必叫他們有來無回!”
楹雪凝久未作聲,此刻不免說出心中憂慮:“戚前輩,數月前家師曾命我下山採摘紫宜果,這種果實是阻煞氣所用,如今煞蚓通過水源肆掠各處村落,泉脈會不會也……”
“楹姑娘多慮了,四大泉脈蘊藏之氣愈千萬年而不濁,邪祟煞氣怕還沒這麼容易就能侵染?”戚欒否之,又吩咐宮珏洺道:“不過,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再固若金湯的城牆總有能裂開的縫,今晚丑時我便前往泉脈禁地,門派一切事宜就交託於師弟了。”
“珏洺領命!”
戚欒擡頭看了一眼長殿之外,眉間有愁緒未展:“其實我唯一擔憂的,是這些天太過平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