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身邊現在只有自己的親衛營四百餘人,幾百人要在亂軍之後驅趕十萬敗軍前行,頓時感覺有些吃力起來。
畢竟幾百人要驅動十萬人行動,人數相差實在太多,全部散開都罩不住最後的邊沿。剛開始還好一些,亂軍士卒紛紛攘攘只知道埋頭向前,到了後來前面阻力越來越大,又聽得身後聲響越來越小。不少人開始回頭張望,忽然發覺自己身後凶神惡煞一般的大隊騎兵不知去向,只剩下爲數不多的官軍在身後追殺。衆軍漸漸向前腳步緩慢下來,雖是還不敢向後迎擊,可也不再拼命向前擁擠。
方圓近十里內形勢再起了變化,十數萬的亂軍前面爲方臘中軍的殺戮所驚駭,開始逐漸向後退縮,鼓譟之後恢復平靜。後面士卒因爲身後義勇軍的人數變少,也開始慢慢穩定下來。只有中間大部分亂軍因爲看不見四周的變化,依然是奮力向前擁擠。
這個場面越來越微妙,四周的平靜開始向中間延伸。要是十萬亂軍一旦恢復理智,義勇軍人少後果不堪設想;要是能夠早一步擊散前面阻路的方臘中軍,給十數萬的亂軍一條求生的道路,此戰便要勝了!現在就要看誰的速度更快,是方臘先穩住亂軍,還是義勇軍先擊破方臘衆軍。
宋江親衛隊現在已經全部散開,排成一條直線在後面盡力的向前驅殺。可是不管衆人多麼賣力,畢竟也只有幾百人,不可能再像方纔那般能驅動大軍向前疾跑。在衝殺一陣之後,已經不僅不能再驅動亂軍上前,更有不少叛軍兵士開始反抗起來!
宋江心急如焚,不住的向遠處眺望。視野中遠遠可見,一左一右兩條火龍正在向數裡外方臘中軍飛奔而去。雖然兩隊騎兵走得飛快,可是距離目標尚有半里的路程。而先行出發的吳家亮那隊人卻是已經找不到已在何處了,這夜晚光線極暗,要不是左右兩軍火把耀眼,與亂軍中的黯淡星火可以區分,誰也分辨不出那支是自己的人馬。
戰事繼續膠着下去,敢於回身反抗的叛軍士兵愈來愈多。雖說能成爲宋江的親衛,都是訓練有素的戰士,可在敵衆我寡之下,親衛們也些不支起來。
本來現在最好的法子,就是收攏軍馬集結在一起,利用騎兵的衝擊優勢來抗敵。偏偏現在他們的任務,就是壓制住亂軍不能後退。要是集結人馬,勢必要讓出空擋,這些亂軍立刻就要向後席捲而來。半里的距離對衝鋒中的騎軍來說,也不過是片刻的時間。無論如何也要堅持過去,只要方臘中軍一亂,圍在中間的十萬逃兵必要向前逃走,這個時候無論如何讓不得,就算戰至一兵一卒,也要護住陣勢。
宋江大聲呼喝:“殺敵!”自己也催馬上前開始奮力砍殺,堅決一步不退。
正當宋江帶着親衛隊勉力支撐之時,在他們後面忽然響起一陣紛亂的馬蹄之聲!聽這聲音嘈雜之重,該有數百匹戰馬在向這邊疾馳,只是不知道是友是敵。宋江回頭看去,一支騎兵正劃破深深夜幕,從後面向前急衝,是自己人!
宋江一眼便看見火把映照之下,自家人馬獨特的頭盔。只是怎麼會有一支自家騎兵還落在了身後,他已經來不及去思考這個問題了,這數百騎兵,就是自己最迫切需要的援兵。
“朝廷十萬大軍增援已到,弟兄們奮勇殺敵!”宋江靈機一動,大聲呼喊起來,隨即所有親衛也跟着高聲吶喊。
伴隨着後方的陣陣馬蹄疾馳之聲,還有義勇軍大聲呼喊援兵已到的叫聲,回身反抗試圖殺出逃生之路的亂軍,頓時沒了底氣,再次返身向前跑去。
“殺!”
再不能給他們看清自己的機會,要是被亂軍看出前來增援的不過數百人,後果將會重蹈覆轍。
宋江揮動手中馬槊,高聲發下號令,號角之聲響起,所有親衛再次向前突擊。所有人都知道,萬萬不能給亂軍醒過神的時間,要不停的向前出擊,打得沒有人再敢回頭爲止!
這後面來的的確是義勇軍,正是吳家亮那營中後隊,在胥山執行燒燬所有攻城器械和木材任務的那兩連人馬,總共加起來也就五百人,現在完成任務剛剛追了上來。
“殺!殺!殺!”
兩支軍隊匯合一起,向前瘋狂的突進!說起瘋狂不要命,這是義勇軍將士最大的特點,一到打發了性子的時候,他們人人就開始瘋癲起來。千餘不要命的騎兵在身後狂野的殺戮,帶起無數的撕心裂肺的呼號,掀起血雨腥風!正如身後是一個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一般,無數亂軍聽着身後的嚎叫,不由自主向前拼命的擠去,下意識的要遠離那讓人恐懼的地方。
十數萬的亂軍就像鍋裡的開水,從平靜開始沸騰,由一隅波及全局。前後兩面都是血腥的殺戮,而被困在中間的亂軍四顧都是無路可走,只有倉惶的躁動起來。
路仲達騎營終於趕到方臘中軍之側,這一路衝鋒而過的幾里路中,他不知道自己刀下倒下了多少人。他也不想知道這個問題,他知道的是,自己一營人馬,起碼有數十兄弟倒在了路上。並不是戰損,而是因爲夜黑戰馬失蹄而產生的傷亡。
“弟兄們殺進去,活捉方臘!”
路仲達陌刀一擺,率先向前方遠處燈火最亮處發起衝擊,在他身後的戰士紛紛不甘人後向前驅馬殺了進去!
方臘中軍的右翼頓時大亂,本來他們就時時防備着身前的亂軍衝擊,不想現在自己身側也忽然突進來一羣地中惡鬼,都是殺人魔王般的人物,全然不顧一切的向裡面衝擊。這些從來沒有對抗過騎兵的農民軍,排開的鬆散戰陣頃刻間就被撞破開數十步的豁口,豁口兩邊兵士在沒什麼心思關注其他,紛紛只知道向兩邊避讓。
方臘站在大寨高臺之上,身旁圍繞着衆多臣子,所有人都在緊張的看着前面的亂局!一道道的命令從此處依次下達,指揮着十萬中軍要穩住局勢,進而反敗爲勝。
遠處宋軍的分兵,臺上的衆人都是看在眼裡的。針對此事,方臘也已經調配兩支軍馬上前抵敵,現在雙方都是在搶着一線生機,誰能夠更快的控制住局面,誰就將取得最後的勝利!
在路仲達和徐爽的兩路側擊騎兵衝擊,方臘中軍兩旁步軍紛紛不敵,形勢岌岌可危之際。兩隊各有數千的兵馬上得前來抵住,這正是方臘大軍中最爲驍勇善戰的親軍,被他視若珍寶等閒不用來上陣的神勇親軍!
這神勇親軍人數不多,只有五千人衆,俱是在跟隨方臘在清溪幫源起事的老兄弟中挑選得來,個個都是一窮二白的身家,又飽經幾次血戰得存,上陣尤其悍不畏死!
神勇親軍一出,立刻就遏制住了義勇軍兩翼騎兵的進攻勢頭。雖然他們也不曾對陣過這等鋒銳騎兵,可憑藉着人數也能和義勇軍騎軍堪堪戰成一個平手。自然這是在義勇軍被前面敵軍減緩速度情況下,否則別說幾千沒有結成任何陣勢神勇親軍,就是換上神勇天兵也不可能窒礙大隊騎軍的衝擊!
方臘左右環視,宋軍騎兵的突破,已經被自己親軍阻住,現在要做得就是趕緊改變場上不利的局面。到了這個時候,臺上的衆人都已經看出,其實今夜來襲的宋軍人數並不算多。遠處的騎兵雖是看不大清楚,可隱約也能分辨一些,人數絕不會有太多。而在左右兩翼人馬也都只有千多人!三面加一起絕不會過五千之數!
宗榮心中默默計算,忽然驚訝出聲:“聖公,這些不是旁的人馬,就是宋江的義勇軍。”
衆人都是一愣,當即反應過來,可不正是義勇軍!按照前幾次的戰報和方七佛所說的判斷,義勇軍人數就在五千之數,今夜前來偷襲的全部都是騎兵,人數也約莫是這個數字,不是義勇軍還能是誰。
方臘恨恨出聲:“義勇軍!前幾日折我大將,今夜又來偷襲,一定不能放過了他,衆位卿家,眼下這僵持的局面,可有什麼好法子沒有?”
“聖公,我倒是有個辦法可以立刻打開局面,反敗爲勝!”一個聲音響起,臺角上站着一人,卻是方臘最爲倚重的謀士宗榮!
“哦?”衆人都是驚訝萬分,現在這種局面,有什麼辦法可以立刻翻轉局勢的?方臘心下大喜,急忙問道:“宗先生快說!”
宗榮卻是有些猶豫,面上帶有百般不忍之色:“聖公,這個法子有些狠心,只怕有傷天和!”
都到了這種不勝即亡的時刻了,方臘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管他天和地和的,幾步過去,一把抓住宗榮手臂,急切追問:“宗先生直說無妨,衆位卿家與我大家一起參詳就是!”
“聖公請看,”宗榮顯得有些無奈,指着前面茫茫夜色中紛亂的敗軍說道:“義勇軍人數稀少,要擊敗我軍唯一的法子就是利用這敗軍衝亂我中軍,之後火中取栗。現在對我軍來說義勇軍的騎兵倒是不足爲懼,唯獨擔心的就是這眼前數以十萬計的亂軍,一旦向前擠壓······”
宗榮欲言又止,方臘若有所思,其餘大臣也是隱約猜到了他的想法,只有那粗蠻些的將領還摸不着頭腦。
這個法子的確簡單,但是簡單而有效!那就是和宋軍一樣向前擊殺亂軍,把亂軍向義勇軍方向逼去!也利用這十萬亂軍衝亂義勇軍,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說起來這是好辦法,可是義勇軍這麼做是正常的,方臘卻是不好這麼做,也不能這麼做。因爲這夾在中間數以十萬計的亂軍,都是他方臘帳下的士卒。十萬中軍阻擋逃兵是理所應當,但是要向前誅殺敗軍,逼迫自家的將士向前衝撞宋軍,這就說不過去了。
場中數裡方圓亂軍擁擠不堪,十萬人衆實在太多了,而且東營南營的大小將領都困在其中。這個法子要是傳了出去,不是讓天下人齒冷?將來有死裡逃生的將士要追問起來,是誰下了屠殺自己兄弟的命令時,這些人該如何回答?
方臘明白了他的意思,卻僵在當場遲遲無法出聲。對於這種命令,他作爲一朝君王,平日天天宣揚人人平等的聖公,怎麼能下得去。其他衆臣明白之後誰也不敢出聲,怪不得宗榮那般猶豫,用這種辦法的建議者,到了事後必要被無數大難不死之人恨之入骨!再說這個法子委實太過陰毒,當真是有傷天和的。
與殺聲震天的四面相比,帥臺上鴉雀無聲。方臘一臉猶豫環視着衆臣,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紛紛低下頭去,假裝看不見他的眼神。大家都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祈禱這件事情千萬不要落在自己頭上。
方臘有些束手無策,看來所有人都不打算開口,他自己也是不能出聲。不然就算今日這一關過了,將來對自家大計卻是不妙。他正躊躇間,忽然靈機一動開口說道:“嗯,我的身子有些累了,欲回營小憩,此處戰事由宗先生統管,衆位卿家意下如何?”
宗榮大驚,急忙上前施禮:“聖公,宗榮不過一介書生,可是當不起如此重任!”
方臘扶住他的雙臂,語氣穩穩說道:“宗先生隨軍這麼長的時日,早對軍中事務瞭如指掌,萬萬不要退卻。這件事情我必記在心中,要能覆滅義勇軍捉住宋江,首功便是先生的。”
周圍衆臣個個閉口不語,就只當自己是木雕泥塑一般,只有中軍大將裘日新大惑不解,上前奏道:“聖公,宗先生不諳軍事,要是聖公身體不適要去休息,還是由我來統領軍馬吧!”
他倒是一番好意,生怕自家聖公方臘是急昏了頭,把這生死危局交到一個從未打過仗的書生身上,豈不是拿幾十萬人開玩笑麼?
“混賬!”方臘惱羞成怒,自己好不容易想到了辦法,找出一個替罪羊,這廝竟然在這攪局!“裘日新,既然你是中軍主將,那麼你留下來協助宗先生掌管大事,切記一切聽從宗先生的號令,否則休怪我軍法無情。”
話一說完,方臘一揮袍袖轉身就走,徑自下了高臺向後營行去,一衆大臣爭先追趕過去,片刻就走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