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覓心中一凜,的確如玉瑤所說。
這次晴眉鎮一行,段幹氏若是沒有什麼陰謀還好,若是心中有鬼,肯定也會想到這趟行程不僅僅是慰問這麼簡單。
所以玉瑤到了之後,勢必會多加防備,到時候人家以逸待勞,自己這邊人生地不熟的,很難調查出什麼結果來。
只不過自己若是走了,可就沒有知道高允身份的人了。
若是他在路上暗害玉瑤,以他的地位,很容易便能得手。
可偏偏沈覓又不能告訴她實情。
畢竟這件事牽扯到自己與天人會的關係,如果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訴了玉瑤,自己也難逃罪責。
玉瑤見他猶豫,大概明白他心中所想,淺笑道:“沈大人無需擔心,我在外面等着的時候,細細思索了一番今日發生的事情。”
“忽然就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沈覓一愣,問道:“什麼道理?”
玉瑤正色道:“無論外面的惡人是什麼身份,他們都不敢殺我。”
沈覓皺眉道:“少城主爲何如此肯定?”
玉瑤笑道:“今天中午飯菜裡的‘婪相思’,以及晚上的刺客,都是證據。”
“之前你我在轎中便分析,下毒者之所以用‘婪相思’而不是其他致命的毒藥,便是因爲,目的不是想殺我,而是想阻止我去晴眉鎮。”
“晚上碰到得那個刺客,更加讓我確信了這一點。”
“當時我初與他相遇,並不知道高大人就在附近,以爲自己必死無疑,所以並未呼救。”
“反倒是他,又是威逼恐嚇,又是嘲諷揶揄,大呼小叫的,生怕別人聽不到。”
“這纔將高大人給引了過來,順勢救下了我。”
“這段時間並不算短,如果他真想對我下手,我早就已經死了。”
“當時情況緊急,我並未在意,過後一想,這樣的場景我並非第一次經歷。”
玉瑤明眸閃着波光,望向沈覓,道:“沈大人應該也還有印象吧?”
沈覓心說我能有什麼印象,你遇到危險,恰巧我也在的時候,也就清遠山那一回。
等等,清遠山!
沈覓腦袋嗡的一下,當時在清遠山的場景瞬間浮現在眼前。
那個猥瑣的山匪想要對玉瑤圖謀不軌,但忍了好幾個時辰都不出手。
當時沈覓便覺得奇怪,事後知道那山匪不過是大小姐的一枚棋子才釋然。
整個清遠山事件都是大小姐設計的圈套,目的是在不知不覺間換掉玉瑤的金鸞鳳鳴釵。
縱使大小姐再怎麼討厭玉瑤,找人凌辱胞妹的事,應該也做不出來。
“少城主的意思是……”沈覓話說到一半,有些說不下去了,他不敢相信,今天這一系列事情,又全是大小姐指使的。
玉瑤倒是並未表現出傷心,反而笑了笑道:“沒準又是姐姐在考驗我的能力。”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一定沒有危險。”
拿人命考驗嗎?
沈覓憤憤不平地想着。
之前在清遠山,他剛剛穿越過來,對那些死去的灰鱗衛沒有多少情感,所以並未在意。
但陸瑾不同,他是爲了救自己才變成這樣的。
如果那個刺客,真的是大小姐派來的,等回到濁染城,自己一定要好好地跟她算一算賬。
“所以,”玉瑤道:“人命關天,沈大人還是親自前往比較好。”
“而且,你雖然嘴上不說,但我還是能看出來,其實心裡很愧疚吧。”
“我知道,就算我在你耳邊說一萬句不是你的錯,也不如讓你幫他做點事情更能緩解你心中的愧疚。”
“沈大人爲我做了這麼多事,我也想着能爲沈大人做些事。”
“雖然比起你爲我做的微不足道,但也能聊表玉瑤的一片心意。”
沈覓默然。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活了兩輩子的人,竟然會被一個小姑娘撩到。
他看着玉瑤頭上的銀釵,兩顆珍珠流蘇在她說話時不停地晃動。
沈覓不由感慨,魯大師說得果然沒錯,真誠永遠都是最高級的套路。
“多謝少城主。”
回到房間裡,沈覓看到女瘍醫依舊動作不變,雙手上下翻飛着。
若是再給她配個縫紉機,頭上戴頂白帽,那就妥妥的是八十年代的紡織女工。
女瘍醫見他進來,問道:“怎麼樣,要到了嗎?”
沈覓點點頭,晃了晃手裡的瓷瓶,說道:“倒是要到了。”
“只不過這丹藥不是上品,只能維持三天。”
“少城主吩咐我騎一匹快馬,帶着他先去晴眉鎮。”
女瘍醫眼裡閃過一絲貪婪,有些不敢相信道:“你一個小小的灰鱗衛,竟然這麼有面子。”
沈覓想起剛剛姜鐸給自己丹藥時的表情,就像是遞過來一杯水一樣平靜。
“這很難嗎?”
“當然,”女瘍醫盯着他手裡的瓷瓶,嚥了口吐沫,道:“這藥在黑市上至少能賣上千兩黃金呢。”
“什麼?”沈覓拿着瓷瓶的手不由顫抖了一下,差點沒摔在地上。
他看了看牀上一動不動的陸瑾,心說難怪。
七等持刀衛一年的俸祿也不過百兩。
也就是說陸瑾需要不吃不喝乾一百年才能買下這個龜息丹。
難怪當時自己說去要龜息丹的時候,女瘍醫並沒抱太大希望。
“你小心點。”女瘍醫一把搶過瓷瓶,極其寶貝的收在了自己的懷裡。
沈覓問道:“現在不給他吃嗎?”
女瘍醫道:“傷口還沒縫合完,我需要他還活着,等天亮吧,天亮就差不多了。”
沈覓點點頭,找了個地方坐下,道:“那行,等你弄好了叫我,我立馬帶他出發。”
女瘍醫皺眉道:“還得一段時間呢,你可以先去休息一會兒。”
沈覓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哼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注意。”
“我可告訴你,那龜息丹就這麼一個,你若是弄壞了,弄丟了,導致這傢伙性命不保,我定要跟你沒完。”
女瘍醫被他這麼一說,臉一下漲得通紅,修長的睫毛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矢口狡辯道:“你,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懸壺濟世,是學醫的第一課,我怎麼可能拿病人的性命開玩笑。”
“這樣最好。”
沈覓看了看手裡的茶水,忽然想起今晚這一番折騰,全是多喝了幾杯茶水引起的,索性搖了搖頭,又將杯子放了下來。
沈覓活動着肩膀,問道:“喂,給我看病的那老頭醫術怎麼樣?我怎麼覺得他不太認真?”
“什麼老頭,那是我師父,你能不能尊重一點,”女瘍醫頭也不擡,似乎對剛纔沈覓誹謗她的事情耿耿於懷,語氣十分不友好:“還有,我都說了,我不叫喂。”
“是了是了,”沈覓附和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女瘍醫哼了一聲,翹起小巧的瓊鼻,答道:“我乃抱神守一流晏氏嫡女,單名也是一個晏字。”
“就是言笑晏晏的那兩個字。”
沈覓聽得有些糊塗:“抱神守一?什麼意思?”
“是抱神守一流,就是主張守持心欲,規定陰陽,天人合一的流派。算是當今醫界的主流了。”
“家父晏洪,人稱丹藥將軍,你應該聽說過吧?”
沒有。
不過沈覓見她面色不善,並沒有說出口。
“那這麼說,給我治病那老…,呃,老先生,就是令尊了?”
晏晏搖頭,額前碎髮跟着微微擺動,看上去俏皮可愛:“不是,師父是我偷認的,和家父無關。”
沈覓納悶道:“你不是說你父親很厲害麼,爲什麼還要再認個師父,難道那個老先生比你父親還厲害麼?”
晏晏手上的動作一頓,但很快又繼續起來,她低垂長睫,聲音輕柔道:“他們誰更厲害我不清楚,也不在乎,我討厭的是抱神守一流。”
“自打我有記憶以來,父親每日都耗費大量的時間來煉丹,他爲了追求醫書上所說的長生之法,已經漸漸忘記了他本來的行醫救人的職責。”
“小時候,我只是覺得他不陪我玩,很令人討厭。”
“但長大之後,漸漸接觸到其他的理論,便慢慢明白了過來,或許抱神守一流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日月無情,得以長存,人若想也獲得永生,便只能寡情薄意。”
“但人本就是七情六慾的產物,若是強行淡泊名利,豈非本末倒置?”
“而且,人若是沒了感情,又與這桌椅板凳,山石流水有什麼區別?”
晏晏語氣忽然高昂了起來,如水般的眸子裡閃過一團炙熱的火焰,說道:“雖然父親所研究的乃是當世主流,但總有一天,我會將他所信仰的醫術推翻,親自證明,我纔是正確的。”
小小年紀就有與封建迷信做鬥爭的勇氣,實在是難得。
沈覓不由默默地給她點了個贊。
當今世上,醫師主流大多認爲,人之所以會生病,是因爲與天道不合,乃是逆天而爲的懲戒。因此在治療的過程中,都會以調序陰陽爲主,輔之以清心安神的藥物,讓病人少情寡意,淡泊是非,順天而爲。
——《浮世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