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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別這樣!不要這樣!您真的不用這樣!”

父親用僅有的右臂右手半推半就着商軍遞過來的大果籃。

“收下收下,劉師傅,亞紅。”商軍就手把果籃放到我家客廳的地上。“這是我們應該的。”

“您坐下談。”父親把商軍讓至沙發處坐下,“昨天我們家小子那電話啊,其實也不是急着催,然而……”

“我明白我明白,”商軍滿臉堆笑着說,“這事兒擱誰家也得着急。更何況到了咱們約定的時間了,我記得呢記得呢。”

“那就好,那就好,”母親笑着說,“那您看這錢,是不是,可以……?”

“是這樣啊……”商軍堆笑的臉稍微不自然了一下,但這不被察覺的一瞬還是讓我看到了。

我也明白,憑經驗,但凡誰一說“是這樣啊”,後邊的話都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

“我父親那邊的老家,不是東北麼,”商軍環顧了一下我們三口,故作神秘地小聲拉了個長音:“出——事——啦——”

父親一驚:“啊?出什麼事了?”——可就是永遠沒有花花腸的父親這一句,正中了商軍下懷。

“那邊的親戚打架鬥毆了,死人了!”商軍繼續用似乎是說什麼不可告人的秘聞似的語調說:“我剛從東北老家回來,處理這事兒去了,哎呀你們可不知道,那事兒鬧的那大啊!這一出人命,我作爲長輩就得出頭啊,幸虧我那邊還有點老戰友關係,這一通上下協調啊!這剛算了了,可我這邊還得密切關注那邊的親戚們!您說這都叫什麼事兒啊!這不,要不是我那邊有個老朋友是當地的……”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開了口:“對不起,商軍阿姨,當不當的,我插一句啊,咱們是不是切入正題呢?您說的這個,跟咱們兩家‘那個事’有任何關聯麼?”

父親拿胳膊肘輕輕頂了我一下,小聲說:“讓人說完!”

“哦,哦……你說咱們那個事哈,哦,是這樣啊……”商軍的表情雖然還堆笑着,但更不自然,且又一個“是這樣”。

商老太拿起面前茶几上的紙杯喝了口茶,我明顯地看出她的手抖了一下,水險些灑出來,然後她放下杯子說道:“這……當然是有關聯的。我去東北,一去一個多月,咱們這邊這事,我就沒多想沒多問。我家那小子公司那邊運營的如何,我沒顧及上!”

“那您倒是問問啊!”我的語氣稍稍強硬了一些,“就算您東北那邊是大事,咱們兩家這事兒可也不是小事兒啊,您也知道,我們借給您的,說白了,是我家三口全部積蓄,更何況……”

“是,你說的我都明白,你聽阿姨說完啊!”商軍不笑了,“我雖然退休了,但是在部委機關多年,社會關係還是有的,你們說,我老家出這檔子事,都是親戚,我是不是得管管?這於情於理都在理啊!人之常情嘛!不說血脈相連這事兒,咱這人心都是肉長的,東北親戚出事兒……”

“商姐,對不住,我也得插您一句了。”半天沒說話的母親也忍不住了,“您說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您不口口聲聲說咱們兩家也是一家人,也是什麼血濃於水麼?退一步不提這個,出於對我家這特殊情況,我們出於熱心幫急,把全部積蓄都交到你手上了,到了期限了,是不是得交還給我們了?不說大於您東北家鄉的事,也是二者等同吧?何況,您有今天給我們送來水果這工夫,您就沒時間問問您家公子,錢那事兒怎麼樣了?”

“成,成成,”商軍語調中透出一絲不耐煩,“既然你們這樣着急,雖然咱們這不是什麼大事兒吧,我現在就給你們問!”

我小聲自言自語:“還不是大事呢?”

她從包裡拿出手機,撥通了他兒子黃峰的電話:“喂!小峰啊,我在你劉叔叔亞紅阿姨和笑笑家裡,我跟他們說不清楚了,他們不懂,你給他們解釋一下!”

父母和我同時露出詫異的表情:什麼叫我們不懂?什麼又叫說不清楚?

商軍把揚聲器打開放在茶几上,父親小聲對我說:“你嘴皮子比我們利落,你來說!”

我點點頭,對着手機:“峰哥,我是笑笑!”

“哎!笑笑你好你好你好!好久不見啊!”電話裡傳來黃峰“熱情友好”的聲音。“這事兒吧,是這樣啊……”

又那句“是這樣啊!”——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詞眼,果然親孃倆!

“我不是說了麼,你們投資的是旅遊……”

“哎!哎!哎!峰哥,我糾正一句啊!”我連忙插嘴,“我們可不是投資!是借你們錢!民間個人借貸!”

“嗨——,這你還叫真兒,真是的!好吧好吧,你們借我們的錢,我們不是用於我那旅遊公司的先行支付麼!那些團啊,還沒回來呢!咱總得等人家團回來了,我們和你們才能拿到錢麼不是?”黃峰在電話裡說。

我皺眉道:“那您和商阿姨說的三個月又怎麼解釋?”

“哎呦我的兄弟啊!這事兒誰能預料啊?我不是諸葛亮,你不是老道士,我媽也不是神仙!誰都沒法能掐會算,這投資……不是,這借款的事兒,不就是個互相信任麼!你說是不是?”黃峰滔滔不絕,“有句老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你們信得過我,信得過我們娘倆,我們就說到做到!早晚的事兒,不在這一兩天,回頭拿到本和利,你們就開心了!”

“不是,哥,是這樣……”我也“引用”下他們的詞,“既然你說了互相信任,咱們就得互相有個誠信的樣子啊!這跟什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沒關係!如今都在營造誠信社會,我們在三個多月前付出了我們的誠信,二話不說就把全部積蓄交到你們手上,可到現在,我們卻拿不回我們的錢,你們是不是也得建立和兌現你們的誠信呢?”

商軍在一旁插了句:“笑笑,作爲長輩,作爲你的阿姨,我覺得,你要這麼說,可就不合適了啊!”

黃峰聽到了,也在電話裡附和:“就是啊,你要這樣說可就傷人了!咱們兩家這關係不用我贅言了,信任,包括你說的誠信,確實該有,但不是這樣的‘據理力爭’,也不是這樣的不留餘地對不?”

我擡頭,明顯看到了父母臉上的絲絲焦慮,嘆了口氣,問道:“那您今兒怎麼不跟阿姨來一趟我家當面說?”

“我這不是在外地呢麼!就是追着那些旅遊團去的!我得監督啊,保證團的萬無一失。你要知道,開個旅遊公司可不容易,我作爲一把手,得事無鉅細地……” Wωω ✿ttκΛ n ✿¢O

父親忍不住了,對電話說道:“行行行咱不說這個,小峰同志啊,你跟我、跟你亞紅阿姨說個痛快的,咱這事兒什麼時候是個結束?”

“哎呦,劉叔!您好您好您好!”電話那頭虛情假意地寒暄着,“叔叔,剛纔我和笑笑的話想必您也聽到了,笑笑年輕,沒經驗,繃不住事兒。您和阿姨可是有豐富人生閱歷的人,見過大市面!我相信,這樣的事兒在您和阿姨看來不叫事兒!您們都是有定性的人,而且是大氣、痛快之人!我相信您能理解!”

若問什麼叫“捧摔”?這就是。

“孩子,你別擡轎子了。”母親也對着電話開口了:“我是你亞紅阿姨!咱們都當回痛快人兒!這事兒怎麼着吧?”

“亞紅阿姨,您好您好您好!”黃峰玩着老一套,“好好好,既然說到這份兒了,儘管我和我母親覺得您家三口有點過於着急了,但是我們是大肚量之人,不生氣,不計較!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然而,您三位得給我們時間啊!”

這時商軍又在一旁發話了:“就是啊,得給我們時間啊!又不是不還!早晚是個還!”

“您要這樣說可就太嚇人了!”父親看着商軍,“什麼叫又不是不還?還早晚?咱們定的、白紙黑字寫的,是仨月!”

“我知道,叔叔!”黃峰在電話裡說:“這樣,您不是說‘給個痛快’的麼?元旦!元旦如何?我拿我和我母親的人格擔保,元旦!連本帶利一併奉上!”

“怎麼又元旦了?”父親的眼睛瞪大了,“合着三個月變了半年了?”

“劉師傅!人可不能貪啊!”商軍盯着父親說,“要記得,我們給您定的可是百分之十的利息,這比存在銀行給的利息要高的不知道多少倍!哦,您幾位就等着坐享其成?到了日子就想掙大錢?這如今世上掙錢哪有那麼容易的?”

母親聽到這裡,急忙道:“呦!商姐,您這麼說可就難聽了!我們作爲債主,到期了正常要我們的錢,一沒動口吐髒,二沒動手,三來更不是爲了圖發財,咱們這是好好商量,這怎麼成我們貪了?再說了,利息部分可是你們主動說的啊?可不是我們索要的啊!這可不是誰貪誰的事,這是個誠信問題啊!您要說利息上有難處,甚至我們可以降低利息,哪怕是跟銀行等同,或者再低都行,我們取錢時損失的定期利息值多少您也看到了,那就算了,只要本兒能回來,咱們兩家出於幫急的情意,也算互相對得起,您說是不?”

“好了好了!”電話裡的黃峰語調有些急躁,“這樣,叔叔阿姨笑笑,咱們別車軲轆話了,不兜圈子說大白話吧,我們現在拿不出來!您幾位得給我們時間!我說了,元旦就是元旦!您也給句痛快的,成是不成?”

“孩子,那你都這樣說了,我們還能說什麼啊?”父親說完嘆氣搖搖頭,“我們不在乎多等倆月,關鍵是,這到時候如果依然如此……”

“不能夠啊,劉師傅!”商軍聽到事情有緩,又堆出了她那一貫的讓人看不懂的笑,“我和我兒子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有什麼擔心的?我早就說過,我作爲一名革命軍人後代,作爲老軍醫,作爲國家部門的處長,我以我的人格擔保!”

“商阿姨,您這重複的話也不必多說了。如今誰都敢拿職業生涯和人格說事兒,說別人愛聽的誰都會,關鍵是實際行動才能體現誠信啊!”我說道。

“那沒錯!那就照咱們說定的了!”商軍輕拍了一下茶几。

“對!就照咱們說定的了!”黃峰在電話那頭和他娘又唱起了雙簧,“那麼幾位,沒什麼事我掛了!有事聯繫我媽就行,拜拜!”

說罷電話裡傳出了掛斷後的忙音,商軍收起手機,也站起身。

“那就這樣!我得再度謝謝您幾位!就照咱們說的!”商軍走過去握了握母親父親的手,又過來跟我握手,說實在的我不太情願,我覺得我握的已經不是一個誠實老太的手了。

我想輕了。後來才知道,我們全家當初握的,是豺狼虎豹的利爪。

“‘照咱們說的’,”商軍走後,父親囁嚅道,“合着這‘咱們說的’,就輕易地由三個月變了半年?”

“說的是呢,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母親也隨聲道。

我家的人都善良單純,單純善良的人容易耽於幻想。於是我們又開始幻想着到了元旦,他們就還錢了,利息多少不打緊,關鍵是到時生活就“正常”了。

然而就是我們的幻想“害”了我們。我們一家三口不知道,今天才是第一次“交鋒”。我們的生活也將完全被打亂。

如果一開始就如黃峰說的“疑人不用”,我們但凡“疑”了,後邊的劫難也就不會發生了。

那一天,是2014年10月30日。

一切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