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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法官啊——”商軍剛坐下就又要重蹈剛纔那幕的覆轍。

不等她“哭”出下一句,沈宇就厲聲道:“脫帽!”

“哎,好,好……”商軍乖乖地把帽子摘了下來。

“你們幾位的工作證、身份證,都遞交給我!”沈宇命令道。

我和吳律師完全知道早已和我們熟識的沈宇是在“走個形式”,同時以威嚴震懾一下商軍,於是我們也拿出各自的律師證和身份證,和商軍一起遞交給沈宇。

“商軍,我問你,”沈宇直截了當地問,“爲什麼不接法院電話?爲什麼接到傳喚書不簽字?”

“啊?法院電話?我沒接到啊!還有什麼傳喚書?根本沒收到過啊?”商軍裝出一臉錯愕狀。

當然,對於她滿嘴跑火車的信口開河,我們三人早都瞭如指掌。

“哦,沒看見沒聽見?那換了個號你怎麼立刻就接了?”沈宇問。

“您不知道啊,沈法官,”商軍的臉上立刻顯出萎靡狀,“我身體不好,血壓高、心臟病,我每天多一半的時間都得在社區醫院裡呆着,問診、打點滴輸液、吃藥,我這身體啊……”

“去社區醫院不帶着手機嗎?”沈宇問。

“我帶它幹嗎啊我,我打點滴我也接不了啊……”

“行了,我也不管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我沒時間跟你掰扯這個,”沈宇打斷了商軍,說道,“現在,商軍,請你,聽好——從今天起,你的手機要全天24小時開機,並且只要看到法院號段8522,你必須立刻接聽。因爲你現在是被執行人,這是你的法律義務,否則,將被視爲抗法,你聽明白了麼?”

“明白了……”商軍說。

“那麼我再問你,現在距去年庭審結束已經過去多半年了,你在法庭上就口口聲聲說要賣房還錢,你這多半年都幹嗎去了?”沈宇問。

商軍一下子爆發了,她喊道:“你們讓我說多少遍!我是承認自己賣!但是你們根本不通融我,我的請求我的要求你們置之不理!你們還讓我自己賣?我怎麼賣我怎麼賣我怎麼賣?”她一聲高過一聲。

沈宇“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商軍,注意你的態度!你這是在法院!你在跟法官說話!”

商軍嗚嗚哭了起來,說:“你們欺負人!你們欺負我這個孤寡老太太!你們不給我解!你們還要逼我到什麼時候?”

沈宇說:“你等等!你什麼意思?什麼解?解什麼?”

我和吳律師對視了一眼,點點頭,我一舉手,說:“沈法官,我可以說兩句麼?”

沈宇看着我,說:“你說吧,小劉。“

“我替這位商軍女士解釋一下她的意思,我用通俗的語言說,”我對沈宇說道,“她的意思是,‘想讓我商軍自己賣,可以,但你們法院得給我解除了查封,你們不解除查封我就賣不動’。但是我們原告想向法院表示的是:一旦解了查封,誰又來保證我們的利益我們的錢款?誰又能監督商軍女士賣了房後真的給我們錢?——沈法官,我說完了。”

吳律師輕輕拍拍我的胳膊,意思是說的好。

“明白了!”沈宇點點頭,“小劉表達的非常明確了。商軍!你聽着。”

商軍擦過眼淚,擡頭看着沈宇。

沈宇放慢語速,字字有力地說:“商軍,我今天作爲法官,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在案件沒有結束、也就是劉玉一家的案款沒有到位之前,想讓法院解除查封是絕無可能的!就算劉玉一家聽信了你的話,向我們提出了這類申請,甚至他們撤訴,我們也是不批准不同意的。因爲到了執行階段,案子不了結,錢款不到,查封就永遠有效。所以,這話題到此爲止,今後你也不許再提起!直到你還錢爲止!你聽明白了嗎?”

商軍嘆了口氣,說:“您要是都這樣說了,我還能說什麼?那就賣不了了唄!那就不賣了唄!”

沈宇冷笑了一聲,說:“你還別拿這話嚇唬我們,你可以說你賣不了,但是我們是可以賣的。我告訴你商軍,我們執行局之所以到了今天還沒有強制執行,就是在給你機會,人有臉,樹有皮,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等到了我們拍賣的時候,你自己再想賣都賣不了了!我可告訴你,劉玉一家做的可不僅僅是查封,是財產保全,你懂財產保全意味着什麼嗎?一旦法院拍賣,無論有多少債主,都是會保證財產保全的當事人利益的!你今天明確表個態吧!”

正如沈宇事先跟我與吳律師商議好的,借我們的緩兵之計給商軍玩個文字遊戲。沈宇並沒提出金侖的抵押公證一事會對我們造成影響,但措詞上又滴水不漏地嚇唬了並不瞭解法律法規細則的商軍,讓商軍以爲法院拍賣後,即便房價低,也是可以從抵押方那裡分出我們家的錢來的。

“賣!我賣!”商軍立刻改了口,“一旦找到買主,我連同中介帶買主帶錢款一起來您這兒!”

“哎呦!”沈宇揶揄道,“現在徹底明白了?”

“但是您得給我時間啊!”商軍道。

我和吳律師對望,點點頭,心照不宣:果然那套又來了!

“可以。”沈宇點點頭,“你想讓我們再給你多少時間?”

“您看啊,這掛着查封的房子不好找買主兒,除非真心想要我那房的,所以這得慢慢找,”商軍哭腔拉調地說,“現在馬上五一了,這2016年馬上就過去了……”

“哈哈,您這數學是不是不太好啊?”我實在忍不住了,看着商軍說道。

“小劉你先別說話!”沈宇威嚴地朝我一擺手,“讓她說完。”

我不言聲了。

“要不您看……”商軍望着法官桌後的沈宇說,“咱們明年春天……?”

“休想!”沈宇一瞪眼,“你把我們法院和法官當傻子呢是麼?”

“那我哪兒敢啊!”商軍說,“我是說,得給我時間啊……”

“停停停停……”沈宇實在不想再跟她廢話了,“這樣,我定個日子,2016年十一國慶之前,你自己賣房,帶買房人和中介來我這裡,還錢,解封!就這樣定了!”

“啊?”商軍張大了嘴,“哎呀我的沈法……”

“停!”沈宇喝令住了商軍再次開始的哭鬧,“那好,你既然如此,那就沒的談了。”沈宇望向我和吳律師,說:“吳律,小劉,咱們準備進入強制執行拍賣階段。”

“好嘞!”我立刻配合沈宇說道。

吳律師也一起加入,說:“沒問題,沈法官,我們完全同意,需要我們這邊出具……”

“哎!別別別!各位!”商軍喊道,“我賣!我肯定十一前賣!我帶他們來!我還錢!我同意!”

“好!”沈宇刷地撕下了剛纔他一邊和商軍談話一邊始終沒有停筆而書寫的那張紙,“筆錄都在這裡,你們三個,過來分別看一遍,沒有疑義,那就簽字!一旦簽字,即刻產生法律效應!”

商軍顯然愣住了,她萬沒想到還有筆錄這樣一個事實的存在,然而事已至此,不籤是不行了。她接過沈宇遞過來的筆錄紙張,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顯然看出上面都是剛纔對話中她自己說的,於是又接過沈宇的筆,在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我和吳律隨後也拿過來看了一遍,證明無誤,分別簽上了我們的姓名及日期。

“好!”沈宇接過筆錄,審覈了一下三人的簽字,隨後放入卷宗夾,擡眼掃視了一下在場的三人,說,“三位,今天簽訂的這個,可不是什麼君子口頭協議了,一旦簽定,就有法律效應了。尤其是你,商軍,吳律師小劉他們簽了,那是又給你一次機會,但你簽了,一旦到了期限還沒還款,這上面最後寫着:無條件支持法院拍賣。你可掂量着!”

“我明白,我知道!”商軍唯唯諾諾地說完這句,“沈法官,您不知道,我是個退休幹部啊,我是個好人啊,我的長輩是老革命啊,所以,我以我的……”

我和吳律師對視了一個極其誇張的表情——又來了!

“你打住!”沈宇一擡手,呵斥住了商軍,說道,“第一,你說的這些跟本案沒關係!第二,你那點履歷我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你用不着再搬出來,這個時候就別往自己身上貼金了。第三,別動不動就提你的父母,他們是老革命也許不假,他們爲建立新中國立下的汗馬功勞也都是他們自己的功績,跟你的所作所爲尤其是現在的所作所爲沒絲毫關係!我是部隊退伍軍人出身,我深知這樣的身份應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你倒好,本末倒置,不說幹了壞事吧,也是幹了錯誤事,而你卻把你自己的錯誤往這些身份上安!你覺得合適嗎?你覺得你對得起這些本該讓你行善舉而不是相反舉動的資歷嗎?咱就說傳喚你不來的事兒,你都到了這兒了你還裝!裝!裝!”

沈宇這席話可謂落地有聲了,也字字夠分量,顯然刺激到了商軍,只見商軍先呆愣了一會兒,然後說:“沈法官,您要是這樣說我,那我可就哭嘍——”

我和吳律師不約而同地望向天花板翻了翻白眼。可以啊,哭還帶事先發布預告片的。

“我——也——是——受——害——人啊——”商軍跟唱戲似的哭道,忽然立刻停止了,然後坐直了身子,看着沈宇:“對了!沈法官,我還沒找你們說理呢,你們法院居然聯繫了我的單位和我們退休職工幹部處!人家幹部處的同志找到我家來跟我談話,嘿!現在可好了,全單位鬧得滿城風雨傳我是老賴啊!”商軍說到此又哭喊起來:“哎呀我這一生的事業就付之東流,我這一世的英明就……”

我終於知道了,商軍平常沒少看電視劇《我愛我家》,這是劇中“何平母親”的親傳弟子。然而,相比劇中那可愛的老太太,面前這個愈發暴露醜陋嘴臉的老婆子卻是那麼可憎甚至噁心。

“閉嘴!”沈宇又一拍桌子,“我告訴你商軍,我們法院做的一切都是基於合理合法的程序和流程!你要是有什麼意見,可以去投訴到我們的庭長那裡或監管檢察部門,甚至你要覺得我們做了冤枉你或對不住你的事,你可以上訴到中院或高院!”

“我——才——不——去——啊!”商軍哭喊着,但是聲音明顯小多了,“你們是——一家啊——,我去了也沒用啊——”

沈宇的忍耐程度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限,他鏗鏘地說道:“三位,如果沒有什麼別的事要說了,那麼,今天,散庭!”

……

“還拉着我不放,試圖把我拉入她的‘陣線’,真是開天大的玩笑!”坐在回程的出租車內,吳律師大笑道,“這老太太想跟我鬥?她還嫩點!”

“您別說,我還真擔心您一心軟讓她給‘拉攏過去’。”我也笑道。

“那就成了天方夜譚了。”吳律師笑着說,“她幾斤幾兩我瞭如指掌,但是她是太不瞭解律師這行當了,也太不把我們律師的職業操守放在眼裡了。”

“是啊,狐狸再狡猾,鬥不過老獵手啊!”我說道。

“你現在就是個老獵手了,小劉!”吳律師說,“就衝剛纔沈宇一提寬限其到十一,你沒言語,我就知道你已經太成熟老練了。”

“您過獎,我只不過明白沈宇的用意罷了。”我說,“現在市場房價這樣低迷,沈宇是在假借給商軍時間讓她自己賣,實則是給咱們留出等待樓市回升的時間!”

“對嘍!”吳律師點點頭,靠在後座上閉起眼睛,顯然是很疲憊了,然後自言自語道:“好一齣熱鬧大戲啊!”

我笑了,扭頭望向窗外的街景,感嘆道:“只要有商軍這樣的反面角色在,咱們這場長篇大戲就總會大有可觀。這倒讓我想起電影《霸王別姬》裡的臺詞了——‘您這是唱得哪一齣兒啊?哦,不會唱戲啊?那就別跟這兒撒狗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