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賽門咧嘴笑着,“他只是假裝他喜歡吃生一點的肉。”然後試驗性地啜了一口啤酒,“不過飲料沒什麼問題。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別多問,你就不會讓自己難堪,寶貝。相信你的資深警察就好,尤其當她是個女的。那麼,我們該怎麼進行?”克莉絲問,“我拿着她的照片在火車站裡到處詢問,但是毫無結果。在車站餐室、售票處或是書報攤都沒有人記得看過她。”

“公車站也是。”賽門報告道,“什麼也沒有。除了有一名駕駛問那是不是幾個星期前在桑德蘭失蹤的女孩。”他們悶悶不樂地思忖着這當中的諷刺意味。

“我有一點線索。”里昂說,“我找上其中一名火車警衛,他帶我到一間咖啡館。所有的司機跟警衛在休息時間會到那裡喝飲料、吃培根三明治。我跟這些傢伙坐在一塊兒,把照片拿給他們看。其中一個人十分肯定他在卡萊爾列車上看過她。他記得,因爲女孩跟他再次確認火車抵達五牆村的時間,而且火車準時到達。”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克莉絲問,遞給他一根獎勵的香菸。

“他不確定。但是他認爲是兩個星期前。”里昂無須提醒他們,那個時間點會與唐娜·杜爾失蹤的時間完全吻合。

“五牆村在哪裡?”賽門問。

“在赫克瑟姆這一側某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克莉絲告訴他,“靠近哈德良城牆。據推測還有另外四座。而且也別問我怎麼會知道這些,行嗎?”

“那麼五牆村有什麼東西讓她想跑去那兒呢?”

里昂看着克莉絲,她聳聳肩,“我只是猜測,但是我會說,或許是某個靠近傑可·文斯在鄉間住所的地方。而且——不需要我提醒你們——我們不應該靠近那裡。”

“不過我們可以去五牆村啊。”里昂說。

“你如果不趕快喝完那杯酒,我們是走不了的。”賽門催促道。

“別管酒了。”克莉絲吩咐他說,“她不會是唯一在那邊下車的人。如果我們要挨家挨戶地詢問,我們可不想聞起來一身酒氣。”她站起身,“讓我們去探索諾桑伯蘭的田園之美吧。你們有帶錢包嗎?”

里昂與賽門交換了一個慌張的眼神。“多謝了,克莉絲。”當他們跟在她身後走進細雨中時,里昂挖苦地咕噥了一聲。

艾倫·布爾克利站在花灑下,如瀑布般落下的水幾乎是滾燙的。做決策的那個男人終於命令灌救塗裝工廠大火的消防人員可以退下,換由較小的一組人馬將火撲滅,並直接用肉眼在殘骸中尋找值得注意的東西。現在屍體已經被發現,沒有一個主管敢投機冒險。

一想到那個屍體,布爾克利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冷戰。儘管衝着冒煙的熱水,他的牙齒還是不由自主地咯咯作響。他不要再想那個屍體了。正常,他必須表現得一切正常。但是什麼是正常?通常當發生了致命火災,他的行爲舉止是什麼樣子?他會對莫琳說些什麼?事發後的晚上,他會喝多少啤酒?他的夥伴們在他臉上會看見什麼?

他頹然倒在淋浴間的地板上,淚水無聲地從雙眼流下來。感謝老天,不像當年受訓時他們所用的公共淋浴室,新的消防局裡能有這樣的。在現在這樣的淋浴間裡,沒有人會看到他流淚。

他無法清除鼻腔裡的氣味、口裡的味道。他知道那只是想象。塗裝工廠的化學物品能蓋過任何焦屍味,但是它依舊再真實不過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現在他知道她聞起來如何、嚐起來如何。

他張開嘴無聲地吶喊,無聲地用拳頭側擊堅固的牆壁。身後,浴簾在金屬套圈上沙沙作響。他緩緩轉過身,緊縮在淋浴間的角落。他曾在火災現場的封鎖線內看過這個男人跟這個女人。他看見女人的嘴脣開開闔闔,聽見她的聲音,但是無法思考她說了什麼。

無所謂。他赫然間發現這是唯一慰藉。他沿着牆面滑落,像胎兒一般蜷曲着。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並開始低聲啜泣,像一個受創的孩子。

手機響起時,克莉絲·狄凡才離開紐卡索數公里。“是我,東尼。有任何好消息嗎?”

她向東尼詳細說明了他們早上獲得的有限成果,然後他告訴克莉絲關於自己無法說服華頓與麥考米克把他當一回事的失敗。“這真是一場噩夢。”他說,“我們不能讓這事無限期地懸而未決。如果唐娜·杜爾還活着,每個小時都很重要。克莉絲,我認爲唯一的辦法是,帶着證據跟他當面對質,然後希望我們能讓他慌了手腳而認罪或做出露出馬腳的事情。”

“夏茲就是這樣死的。”克莉絲說。提及她的名字時,悲愴像回馬槍一般讓身體爲之一震。如果她能忽視在自己的生命中,夏茲存在時所帶來的光明與她缺席後造成的黑暗,她就能以一個十足的假象——正常、開朗的克莉絲·狄凡——擺脫這種情況。但是每當夏茲的名字被提起,總是讓她頓時無法呼吸。她猜想她並非唯一一個爲心理反應所苦的人。這或許能解釋爲什麼大家幾乎不會直接談及夏茲。

“我不打算單槍匹馬去。我需要支持。”

“卡蘿如何?”

一陣長長的靜默,“昨天晚上卡蘿失去了一名部屬。”

“喔,該死。她的縱火犯乾的?”

“對,她的縱火犯。她非常自責,因爲她覺得自己參與此事導致玩忽職守。她只是碰巧估量錯了,但是今天她是不可能放下在賽福德的工作不管的。”

“聽起來她目前手上的鳥事比任何人都還多。好吧,別考慮卡蘿了。”

“我會需要你的幫忙,克莉絲。你願意即刻抽身回倫敦嗎?”

她沒有絲毫猶豫。只要涉及追捕先殘虐夏茲美麗的臉龐才奪去她靈魂的人,克莉絲沒有什麼理由好拒絕的。“沒問題。我會停車跟那些小夥子說。”

“你可以告訴他們凱在路上了。今天早上我從利茲總部回去的時候,她正在等我。我會打電話請她前往五牆村火車站。她可以在那裡跟賽門和里昂碰頭。”

“感謝老天還有一個稍微有點常識的人。”她諷刺地說,“她能鎮得住終極警探一號跟二號。”

“他們開始有一點急躁、狂熱了,對吧?”

“沒有什麼比踹傑可·文斯的腦袋更能讓他們高興的事了。即使沒辦法對他動手,踹爛他的前門,他們也開心。”她注意到快速雙線道旁的路肩,所以打燈示意要路邊停車,並透過後照鏡確認賽門與里昂也跟着停車。

“我正打算一個人獨享這個樂趣呢。”

克莉絲咕噥地發出嘲諷的笑聲,“你排隊等着吧,寶貝。我上M25公路的時候再打電話給你。”

卡蘿與李·惠特布萊德走進餐廳時,裡面的警員們突然紛紛鼓掌喝彩。卡蘿冷淡地點頭答謝,李則比較欣然地報以帶有男子氣概的笑容。兩杯咖啡、兩客甜甜圈——她請的客。然後他們離開餐廳,回到刑事偵緝部辦公室。艾倫·布爾克利的律師抵達這兒至少還要一個鐘頭。到那時候,泰勒將被禁止參與訊問。

樓梯爬到一半,她轉身擋住李的路。“當時他人在哪兒?”

李看起來一臉不老實。“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說,“應該在某個無線電波死角吧。”

“狗屁。”卡蘿說,“快說。現在不是搞虛僞義氣的時候。如果泰勒當時有照規矩做笛·恩蕭的後援,現在她或許還活着。如果大家不照規矩做事,說不定下一次死的就是你。所以,當時他到底在哪裡?擅離職守嗎?”

李抓抓眉毛,“我們兩個一塊值班的那天晚上,他忍耐到午夜過後,然後他呼叫說他要去柯克蘭酒館喝杯酒。”

“如果他對笛也這樣說,爲什麼她還會用無線電呼叫支持?”卡蘿詢問道。

李顯得侷促不安,嘴巴怪異地撇扭着,“他不會跟笛明講的。她跟男人不是一夥的,對吧?”

卡蘿短暫地閉上眼。“你是說,我失去了一名部屬,全因爲傳統的約克郡男性沙文主義作祟?”她難以置信地說。

李垂下眼睛,注視着自己所站的樓梯階,“我們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卡蘿突然轉身上樓,任憑李在身後跟着。這一次,當她用肩膀頂開小隊辦公室的門時,湯米·泰勒一躍起身。“老大。”他開口說道。

“你該叫我總探長。到我的辦公室,立刻就去。”她看着泰勒往她的辦公室移動,“你知道嗎,泰勒?與你在同一個小隊裡工作讓我感到羞恥。”這話一出口,房間裡的其他探員突然間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例行工作中。

卡蘿砰地把門一腳踢上。“別費事坐下了。”她繞到桌子後面,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在這場面談裡,她不需要因爲初階警察坐着,所以輔以站姿以展現威嚴。“恩蕭探員被燒成灰躺在太平間,因爲你在應該工作的時候開溜撒尿。”

“我從沒——”他開口道。

卡蘿不打算讓他說話,所以只是提高了聲音,繼續講着:“等內部正式調查的時候,你可以隨你的意針對無線電死角的事情胡說八道。到那時,我會有柯克蘭酒館裡所有酒鬼的證詞。我要讓你混不下去,泰勒。在你正式從這個團隊裡被開除之前,你被停職了。現在,滾出我的辦公室,離我的部屬遠一點。”

“我從沒想到她會身陷險境。”他可憐地說。

“我們能領到這份薪水的理由就是因爲我們總是身處危險之中。”卡蘿厲聲說道,“現在立刻從我眼前消失,你最好祈禱不會被複職,因爲當你着火時,東約克郡裡沒有一個警察會願意往你身上撒尿滅火。”

泰勒退出辦公室,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現在覺得比較好嗎?”卡蘿低聲自言自語,“是你說你不會推諉責任的。”她的頭垂沒在雙手掌心裡。她知道任何調查都不會將罪過歸咎在她身上。但是這並不會讓她不再覺得自己的手跟泰勒一樣沾滿了笛·恩蕭的血。而一旦屍體身份正式確認,她將必須向笛的父母告知死訊。

至少她不用再擔心傑可·文斯與唐娜·杜爾了。感謝老天,現在那是別人要去煩惱的問題了。

當克莉絲·狄凡談到挨家挨戶敲門訪談這件事情時,賽門與里昂勾勒出一個範圍——包括兩三條街的整潔小村莊。兩人都沒考慮到,爲此區服務的火車站乃是介於卡萊爾與赫克瑟姆之間。除了構成五牆村本體的數間零星屋子,那兒還有田地、小農場、地處偏遠而現在住的是城市通勤族的農莊小屋、度假別墅與出乎意料地隱藏在窄狹溪谷深處的狹小國宅。結果他們只得在遊客中心買了一份全國地圖。

凱一抵達五牆村,他們便各自分配了區域,並約定傍晚回到車站集合。這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是凱的成果比其他人來得成功。比起男警,人們總是比較樂意跟出現在家門前的女警說話。到了傍晚,她找到兩個可能見過唐娜·杜爾的人。他們都指出是在平時回家的火車上看到她,但是均無法確定目擊日期。

她同時也發現了傑可·文斯的藏匿處。在她敲門拜訪的住戶中,有一人爲修屋頂工人。五年前,他爲一間曾是小禮拜堂的屋子修換黑石板屋頂。她拐彎抹角地提到小屋,而且八卦地詢問關於傑可·文斯的事情,讓對方沒有產生一絲懷疑。當晚這名工人將只會在酒館裡跟大家說,女警就跟其他女人一樣容易被擁有迷人笑容與大量銀行存款的響叮噹名字所影響。

當三人再次碰頭時,她又多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文斯十幾年前買下這個地方,也許是意外後半年左右。原先的建築真的可說只是四面牆與一個屋頂而已,而他花了一大筆錢進行改建。當他跟米琪結婚時,當地人原先以爲他們會把這個屋子當做週末別墅,不過他卻比較像是把這兒當做休養處,一個便於他在紐卡索醫院做義工的據點。沒有人知道爲什麼他選擇了這個區域。就大家所知,他在這兒沒有任何親戚與熟人。

里昂與賽門對於她的信息感到十分興奮。除了幾個人沒有把握地可能見過唐娜·杜爾,他們沒能提供更多成果。一個人在車站停車場看見她正上了一輛車,可是目擊者不記得日期、時間,或是車輛種類。“‘目擊者’跟‘非常愚蠢’聽起來很相近,這不是巧合。”里昂說,“這些狗屁對我們一點幫助都沒有。我們直接殺去文斯的屋子吧。”

“東尼叫我們不準靠近。”賽門反對道。

“我不認爲這是個好主意。”凱也同意。

“有什麼關係呢?聽着,如果他從這裡把女孩子載到住處,有可能當地人曾見過他。才知道這麼一點東西,我們不能就這樣打道回府。”

“我們應該先打電話給東尼。”賽門頑固地說。

里昂使了個白眼。“好吧。”他嘆氣地說。他裝模作樣地拿出電話,按下號碼。另外兩人都沒想過要查看那是否爲東尼的電話號碼。當電話鈴聲不斷地響着,里昂得意地說:“他沒接電話,沒錯吧?所以如果我們去瞧瞧又有什麼關係呢?該死的,那個女孩可能還活着,而我們卻還屁股成天坐在這兒談着一直到聖誕節?拜託,我們一定得采取一些行動。”

凱與賽門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都不想違背東尼的命令。可是同樣地,追捕犯人的榮耀影響他們太深,讓他們無法忍受當一名年輕女子在命若懸絲的同時自己卻幹坐一旁。“好吧。”凱說,“但是我們只能四處看看。行嗎?”

“行。”里昂熱血澎湃地說。

“我希望如此。”賽門消沉地說,“我真的希望如此。”

克莉絲·狄凡啜了一口雙份濃縮咖啡,然後再深深地抽了一口煙,試圖藉此壓抑疲倦。星期日的午茶時段,“牧羊人樹叢餐廳”門可羅雀,不比殯儀館來得有生氣。“再跟我說一次。”她指示東尼道。

“我去他們家。根據你的線人所提供的行程表,今天下午文斯應該在肯辛頓主持一場慈善時裝秀,所以他不會在諾桑伯蘭。”

“你確定我們不應該先去他的別館嗎?如果唐娜·杜爾還活着……”

“那如果她不在那兒呢?我們不可能到處打聽、搜尋,而不引起當地人的注意,甚至也許會有人直接打電話跟文斯說。然後我們就全盤搞砸了。到目前,他還不確定有誰盯上他了。他只曉得我在打聽一些事。那是我們唯一的優勢。我們必須與他正面交鋒,直接對質。”

“如果他太太在家怎麼辦?你可能會跟他談到任何關於夏茲的事情,他不會冒險讓她聽見的。”

“如果米琪或貝齊在家,在我有機會開口說任何一個字之前,他該死地一定會設法不讓我出現在她們面前。如果她們在場,對我而言比較安全,因爲我比較可能可以全身而退。”

“我想也是。那麼你最好跟我詳細說明一下吧。”她呼出一口煙說。

“我會跟傑可說,我與警方各自獨立做調查,而我發現了關於夏茲·波曼遇害的重要錄像證據,我認爲他或許可以提供協助。因爲我單獨前去,所以他會讓我進門。而且他會料想,如果我真的是個獨行俠,他便可以用跟擺脫夏茲一樣的手段來處置我。我會讓他看強化處理過的錄像帶與定格照片,然後對他提出指控。你戴着無線電對講機和錄音機待在外頭的車子上,錄下從這支小巧鋼筆裡的麥克風傳過去的一切內容。這是我在來這兒的路上,在圖騰漢廳路買的。”東尼將筆在克莉絲的鼻子前晃了晃。

“你真的認爲他不會改變態度認罪嗎?”

東尼搖搖頭,“我覺得,如果他單獨在家,他會試着殺我。而到時候你就可以像個騎兵一樣一躍而進地出現。”他的話語輕鬆,但是語氣沉重。他們陰鬱地互看一眼。

“那我們行動吧。”克莉絲說,“讓我們逮到這個渾蛋,讓他不得好死。”

不用十分鐘他們便發現,若想監視傑可·文斯改建的小禮拜堂,他們會顯眼得像一隻混在羊羣中的狼。“該死。”里昂說。

“我認爲他不是隨意挑上這個地方的。”賽門說完,看看面對着隱蔽所的荒蕪山坡。這棟高窄建築體前的圓形碎石地兩旁是由鐵絲籬笆圍起的羊只牧場。即使在逐漸低垂的夜幕中,依舊可以明顯看出放眼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影或其他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