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東尼·希爾擔任側寫師時得到的諸多教訓中,其中一課就是:準備工作永遠不會是白工。他與卡蘿很難在這些滿是灰塵的警方檔案庫層層書架中找到熱忱,但是他們兩人都曉得,仔細留神徹底搜查檔案有多麼重要。鑽研每一份能找到的信息雖然單調沉悶,可是若想對兇手做出正確的描繪,這是必不可少的,就如同側寫工作所需要的天賦,有些人似乎是與生俱來。一個人單打獨鬥絕不可能成爲好的側寫師。他很高興知道自己看錯了里昂。東尼原先認爲他喜於炫耀表現,而他在訓練習作中所提出的膚淺看法證實了東尼的偏見。不過,里昂要麼因爲在隊友面前丟臉而學到教訓,要麼是屬於那種難得認真一次的人。不管究竟他是哪一種人,當東尼與卡蘿花了一整天做完與里昂一樣的事情後,東尼自認無法從他所做的工作中挑出毛病。

兩個鐘頭後,東尼與卡蘿幾乎同時癱在椅子上。“看來里昂一點細節也沒漏掉。”東尼說。

“看起來是那樣沒錯。但是如果我們打算跟主導這個案子的人談談,我們得自己先了解情況。”

東尼靜靜地說:“我真的很感謝你在這件事情上的幫忙,卡蘿。”他將報告拍打成整齊的一疊,“你原本不必給自己找麻煩的。”

她的單邊嘴角抽了抽——可能是微笑或一絲痛楚,然後只說了一句,“是啊,原來你知道啊。”她沒說出口的是,他們都曉得她永遠無法拒絕他的請求,無論是私事或是公事。而卡蘿也知道,他們似乎已經找出一條能讓彼此保有自身完整性的界線。假設兩人都留在界限內,上述的感覺是他們相互共有的。

“你確定你能從縱火案的調查中抽出時間來嗎?”東尼理解卡蘿沒說出來的話指的是什麼事。

她將報告堆放在檔案箱裡,“如果會出什麼狀況,也是晚上的事。那可能會是你借宿我的客房得付出的代價喔。”

東尼風趣地說:“我想我剛好負擔得起。”他跟在卡蘿身後來到服務檯,將檔案還給一名看似年近三十,但有點娃娃臉的制服警察。

卡蘿朝他露出最燦爛的笑容,“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官——史考特警司?我想他現在已經退休了吧?”

“十年前就離開囉。”男人說,一邊舉起沉重的箱子,準備往架子深處走去,將東西歸回原位。

“你曉得我上哪兒能找到他嗎?”卡蘿試着將對方喚回。

透過無數的架子傳來的回答變得很模糊,“他住在布克斯頓外,一個叫做史登達女爵的地方,那裡只有三棟房子。”

他們花了幾分鐘才搞清楚如何前往史登達女爵,那個地方顯然在地圖上找不到,而他們又花了三十五分鐘開車到達目的地。“他沒騙人。”東尼說。此刻他們行至一條單行道的路底,圍繞中央草皮的三條環路匯合在此。一棟安妮皇后時期的老舊大宅第矗立在他們面前,左邊則是兩棟有着沉重板條屋頂與厚石灰牆的長型矮屋。“你覺得會是哪一間?”

卡蘿聳聳肩。“不是宅第,除非他有收賄。伊尼,蜜尼,麥尼哞……”她數到了位於右邊的那一棟。

當他們越過草皮時,東尼說:“你帶頭。比起看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他會比較願意爲警察開門。”

“即使我是個女的?”卡蘿諷刺地問。

“你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看着辦吧。”他推開一扇乾淨時髦的彩繪大門,門隨後安靜地自動闔上。小徑由魚脊磚砌成,磚間空隙沒有一根野草生長。東尼提起鐵製黑色門環,然後放手讓它落下。敲門聲在門後迴盪。隨着聲音的消逝,沉重的腳步逐漸向前門移動。門扉開啓,顯露一位體格壯碩的男人,旁分的鐵灰色頭髮閃閃發亮,上脣留着修剪整齊如牙刷般的鬍子。他看起來像被強迫離職退休、受女戲迷崇拜的四十幾歲男演員,卡蘿一邊想一邊忍着笑,“很抱歉打擾你,但是我們想找前任警司史考特先生。”

“我是高登·史考特。”他說,“你們是?”

困難的地方來了。“我是東約克郡警局的卡蘿·喬登總探長,長官。而這位是國家側寫特別小組的東尼·希爾博士。”出乎她意料地,史考特的臉愉悅地亮了起來。

他急切地問:“這是跟芭芭拉·芬維科有關嗎?”

卡蘿一陣驚愕,無助地望着東尼。“你何以這樣認爲呢?”東尼問。

他從胸腔中發出低沉的笑聲。“我或許已經離開警界十年了,但是當兩天內有三個人出現,要求調閱我唯一一件未偵破的謀殺案,有人就拿起電話告知我了。進來吧,進來吧。”他將兩人領到一間宜人的客廳,並且突然低下頭以免撞到門楣。房間看起來不新但很舒適,一對扶手椅面對面地放置在裝有橫臺的壁爐左右,雜誌與書籍隨意堆棧在椅子旁。史考特揮手示意他們坐下。“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太太出門到布克斯頓採購了,不過我還可以煮點茶。或者你們想喝啤酒?”

“啤酒吧。”東尼說,不想花時間等史考特煮茶。卡蘿點頭表示同意,所以不一會兒,他拿着三瓶啤酒回到客廳。

史考特抱開一隻薑黃色的大貓,讓龐大的身軀安置在靠窗的位子上,至少遮掉了一半以上照進房裡的光線。他啪地打開啤酒的蓋子,但是在啜飲前,他先發表了心聲。“我一聽說你們在查看芭芭拉·芬維科的謀殺檔案,就高興得不得了。過去十二年來,多數時間我都在擔心那個案子。當我告知她母親我們找到屍體的消息時,她臉上的表情至今在我心裡揮之不去。我一直相信答案就在那兒,我們只是沒有找到正確的方式去得到解答。所以當我接到電話,聽到是側寫特別小組在詢問,嗯,我得說,我又燃起了一線希望。是什麼讓你們找上芭芭拉?”

東尼決定利用史考特的熱忱,並且對他坦承一切。“嚴格來說,其實這是非正式的調查行動。”他開始說道,“你或許曾經讀到關於一名我的小組成員遇害的報道。”

史考特悲傷地點點他碩大的頭顱,“是啊,我看到了。我很遺憾。”

“不過你沒讀到的是,她正在建構一個想法,關於一名逍遙法外的未知少女連續殺人犯,而且他已經犯案很久了。一開始這只是一個課堂練習,但是夏茲無法將所發現的事情擱置不理。我跟我的團隊認爲這是她被殺害的原因。不幸的是,西約克郡警局並不這麼認爲。主要理由在於夏茲所推定的嫌犯——”他看了一眼卡蘿,準備獲得一些似乎屬於官方的支持。

“有相當可觀的間接證據顯示,兇手就是傑可·文斯。”卡蘿大膽地說。

史考特的眉毛高高揚起。“那個電視明星?”他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不假思索地將手伸向貓咪,有節奏地撫摸着它的頭,“他們不想知道,我並不訝異。那麼這又怎麼跟芭芭拉·芬維科有關呢?”

卡蘿簡述了里昂如何在搜查過程中發現了那張將他們引導至高登·史考特案件檔案的剪報。當她說完,東尼接話道:“我們希望能得到一些沒有被寫在報告裡的東西。我從跟卡蘿共事的經驗裡知道重案組的情況。你覺得事有蹊蹺,有一些直覺,但你不曾向除了搭檔以外之人吐露,更別說寫在報告中。我們想知道,那些實際上偵辦本案的警官們有些什麼直覺。”

史考特長長地喝了一口啤酒,“你們當然想啦。而且你的看法也相當正確。問題是,我沒什麼能跟你們說的。有幾次,我們覺得眼前被帶進警局訊問的人有問題,但是其實讓他們緊張的總是別的事情。老實說,直覺這件事在我們的團隊裡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們怎麼樣都找不到這個畜生的把柄。他似乎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然後憑空消失。最後我們深信那是某個不屬於我們轄區的人,剛好在這個女孩逃學的時候遇上了她。而那多少符合你們的想法,對吧?”

“大體上是,除了我們認爲他其實精心策劃了更多事情。”東尼說,“嗯,至少值得試試。”

“長官,這個案子的鑑識證據似乎並不多。”卡蘿鼓勵地說道。

“是不多。那讓我們一籌莫展。說真的,我沒碰過那麼注意不留下鑑識證據的性侵犯。他們多數暴躁衝動,留下各種跡證,渾身血污地回家。但是這個兇手卻幾乎沒遺留什麼能處理的。法醫表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被粉碎的手臂。她不願寫在報告中,給自己添麻煩,但是她的想法是,女孩的手臂是被虎鉗夾碎的。”

想到如此冷血的折磨,東尼的胃一陣不適的顫抖。“啊。”他說。

史考特用手掌根一拍自己的額頭。“對喔!傑可·文斯失去了一隻手臂,不是嗎?他原本要參加奧運的,結果失去了手臂。這樣就說得通了。當時我們怎麼會沒想到呢?天啊,我真是個笨蛋!”

“你們沒有理由會想到的。”東尼希望這些是自己的由衷之詞,但心裡納悶若是早在那麼多年前心理學家便參與辦案,會有多少條性命可能因此得救。

“那名法醫還在執業嗎?”卡蘿一如往常直截了當地問。

“現在她在倫敦的教學醫院擔任教授。我把她的名片收在某個地方。”史考特起身,緩慢吃力地走出房間,一邊喃喃自責,“天啊,爲什麼我沒有多思考手臂的事情呢?”

“這不是他的錯,東尼。”卡蘿。

“我知道。有時候我很納悶,還要多少人喪命,人們纔會認知到心理學家不只是巫醫。聽着,卡蘿,爲了效率起見,我認爲我們應該讓克莉絲·狄凡來追蹤這名病理學家。她非常想幫忙,而且她有經驗,知道應該查找些什麼。你意下如何?”

“我認爲這是一個好主意。跟你說句實話,我先前很擔心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我現在不方便去倫敦。今晚我得待命,以免縱火犯又犯案了。”

他微微一笑,“我還記得這事。”在他作爲側寫師的職業生涯中,這或許是第一次與案子無關但又讓他心神不寧的事情對他起了負面影響。這是與卡蘿·喬登共事的麻煩之處。她以別人望塵莫及的方式影響着他。沒有見到她的時候,東尼可以輕易地忘記這一點,但是如此緊密地一起工作便讓他無法忽略這件事。他認真地對她一笑。“我太害怕令約翰·布蘭登失望了,所以不能讓你冒險搞砸逮捕縱火犯的機會。”他說謊道。

“我知道。”卡蘿看穿了這個謊言,但是沒有顯露出來。此刻的時間與地點都不適合討論某些事實。

凱已經暈頭轉向了。她記不清這是自己所調閱的第十七或第十八支錄像帶。她在工作分配時抽到下下籤,所以在黎明前驅車上M1公路,一路從利茲直奔倫敦,然後掉頭沿着原路往回走,在每一個休息站停留。此刻已近傍晚時分,她再次坐在一間髒亂而且滿是汗酸味與煙臭味的辦公室裡,快轉錄像帶,看着影像在眼前跳動。她滿肚子糟糕的咖啡,而且許久前在史克屈伍德休息站所吃的早餐讓她的嘴依舊黏膩,滿是油脂味。她的雙眼痠澀疲憊,一心希望自己身處他處。

至少他們設法縮小了時間範圍。他們認爲,夏茲或文斯抵達第一個北行高速公路休息站的最早時間可能是早上十一點,最晚則爲晚上七點。隨着北上而調整每一區的推測時間並不困難。

因爲攝影機每秒只拍攝一定格數的畫面,而非連續不斷地攝錄,所以錄像帶的播放時間比真實時間短了許多。即使如此,凱還是花了數個鐘頭辛苦地檢閱監視影像,快轉播放器直到她看見黑色的福斯Golf或符合傑可·文斯名下登記的任何一輛車——銀色奔馳敞篷車或越野路華。福斯Golf很常見,所以她得頻頻按暫停,不過另外兩種車較不常出現。

凱覺得自己現在的速度比一開始快得多。雖然她害怕自己開始感到疲乏,並且擔心可能因此遺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但是她的眼睛已經與要尋找的事物協調一致。凱強迫自己專心,繼續快轉閃爍的影像,直到另一輛眼熟、類似嬰兒車外形的黑色Golf出現在眼前。她將轉速切回正常播放速度,然後幾乎一眼就辨別出駕駛是一位頭戴棒球帽、露出灰髮的男人,而非她原先要尋找的兩名目標人士之一,所以她的手指再度移向快轉鍵。接着,頃刻間,她的指頭突然轉向暫停鍵,因爲她注意到這名男子有點奇怪,但是第一時間讓她突然靈光一閃而更仔細查看的東西,並不是這名爬出駕駛座、走向加油機的男子。凱所發現的是截然不同的事。雖然車子以奇怪的角度停在機器旁,但是她能清楚看見車牌的末兩碼,它們與夏茲所登記的車牌尾數相同。

“啊,該死。”她輕呼一聲,然後倒帶再看了一次。這次她看出這個駕駛引起她注意的地方,他是一個笨拙的左撇子,重點是他幾乎沒有使用右手。如果傑可·文斯使用的不是量身定做的義肢,便必然會變成這樣。

凱反覆數次仔細研究錄像畫面。要想看清楚男人的五官並不容易,但是她敢打賭卡蘿·喬登會知道有誰可以幫他們克服這個障礙。在今晚結束前,他們將會握有傑可·文斯的罪證,而且即使一羣領有高薪的辯護律師也將無法幫他脫罪。這件事會由她負責,這是她對一名原本即將成爲朋友的女性所能表示的最大敬意。

凱掀開手機上蓋,致電給卡蘿。“卡蘿嗎?我是凱。我想我可能有些你弟弟會想看看的東西……”

克莉絲·狄凡並不反對病理學家休假。但是讓她徹底感到惱火的是,這名病理學家竟然利用空閒時間跑到窮鄉僻壤,坐在滂沱大雨中等着一瞥某隻應該飛往挪威卻迷了路的該死笨鳥。迷路可不是什麼聰明的表現,克莉絲在心裡念着,一邊感覺更多雨水從頸子與領口間滑落。該死的艾塞克斯郡,她不快地想着。

克莉絲避開強勁的東風,好讓自己再看一眼鳥類保育員畫給她的簡單地圖。現在她應該離目的地不遠了。爲什麼這些該死的賞鳥隱匿處都這麼難找啊?爲什麼他們不乾脆把隱匿處蓋得像她祖母的房子呢?那個後院裡的該死鳥兒,比克莉絲一整個下午在這片沼澤所看見的還多。鳥兒纔不會在這種這麼容易被觀測到的天氣裡出沒呢,她一邊抱怨,一邊將地圖塞回口袋,舉步繞着小灌木林的邊緣行走。

賞鳥藏匿點僞裝得極好,克莉絲差一點就錯過了。她拉開木頭門,強迫自己別露出怒容。“抱歉打斷各位。”她對擠在屋裡的三個人說,同時對自己的頭不用再吹風而感到高興,“請問你們當中是否有一位史都華教授?”她希望自己找對地方。賞鳥人穿戴着防水夾克、毛料圍巾與保暖帽,讓她無法推斷史都華是哪一位,甚至連性別都難以辨認。

一隻戴了手套的手舉起。“我是莉茲·史都華。”其中一個人出聲道,“什麼事?”

克莉絲寬慰地舒了一口氣,“我是倫敦都市警部的狄凡偵查佐。不知道能否跟你借一步說話?”

女人搖搖頭說:“今天不是我待命。”蘇格蘭口音因着憤怒的情緒而更明顯。

“我瞭解,但是這件事有一點急迫。”克莉絲不着痕跡地慢慢把門拉得更開,讓風吹進這個搖搖欲墜的建築裡。

“喔,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茲,你就去看看這女人想幹嗎吧。”一個焦躁的男性聲音從其中一頂帽子下傳來,“你們兩個站在那兒像賣魚婦一樣地高聲說話,會害我們看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滿懷怨恨的教授擠過另外兩人,跟着克莉絲走到屋外。“樹下有一些遮蔽處。”史都華教授說完,用力從她身旁推擠過去,努力穿越樹叢到一處能擋掉大部分落雨的地方。在樹林的空地上,克莉絲看清楚對方年約四十,有着一對清澈如鷹眼的琥珀色眼眸。“好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史都華質問道。

“十二年前,你處理過一個案子。在曼徹斯特,一件未偵破的少女謀殺案,芭芭拉·芬維科。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