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東尼走在布里格特街上,雙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裡抵禦寒冷,不時側身閃過前往公車站趕搭末班車的零星購物人羣與腳步疲憊的銷售人員。他應該上酒吧喝一杯。今天下午真夠累人的,當課堂上意見分歧逐漸變成爭論,瀕臨陷入相互辱罵的局面時,好不容易培養起的團隊精神一度看似就要變成回憶。

大家對夏茲充滿戲劇性的假設最先做出的迴應是瞠目結舌。然後里昂拍了一下腿,在椅子上搖來搖去地喊道:“小夏茲,寶貝,雖然你滿嘴的胡說八道比污水處理廠裡的屎還多,但是你是所有人裡面表現最好的!好吧,寶貝,我不得不稱讚你幹得好!”

“等一下,里昂。”賽門出聲反對道,“你最沒有資格指責夏茲。而且如果她是對的呢?”

“喔,是嗎?”里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傲慢地說,“她說得好像她很篤定傑可·文斯就是變態連續殺人犯。你們只需要看看電視或是讀讀報紙消息就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傑可這傢伙擁有天作良緣、是英國之光、犧牲自己的手臂跟奧運獎牌爲了救人的英雄,會跟傑弗裡·丹墨或是‘約克郡屠夫’彼得·薩特克里夫一樣殺人不眨眼?哼,太荒謬了。”

當里昂連珠炮似的挖苦時,東尼看了夏茲一眼,注意到她的眼神明顯黯淡下來,嘴脣也緊抿成一條線。東尼發現夏茲可以接受直截了當的批評,但是無法面對別人的嘲弄。里昂停頓喘口氣時,東尼趁機以一記諷刺加入戰局。“我最喜歡激烈交鋒的智力辯論了。來,里昂,你就別炫耀賣弄了,針對夏茲分析的案子提供我們一些有說服力的論點吧?”

里昂面帶怒容,一如往常地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他躲藏在香菸的火光之後,嘴裡嘟囔着什麼。

“你可以再爲我們說明一次爲什麼你無法接受夏茲的論點嗎?”卡蘿甜甜地插嘴道。

“我認爲傑可·文斯的人品不符合我們平常對連續犯罪者的認知。”

凱插話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所見到的傑可·文斯都是媒體塑造出來的。有些連續殺人犯外表很有魅力而且善於操縱人,像是泰迪·邦迪。頂尖運動員必須培養出異於常人的剋制力,也許我們所看到的傑可·文斯只是一個掩飾變態人格的假象。”

“一點也沒錯。”賽門精力旺盛地說。

“但是他十多年前就已經結婚了。如果傑可是喪心病狂的殺人犯,他太太還會繼續跟他在一起嗎?我的意思是,他不可能無時無刻戴着面具。”有人出聲反對道。

卡蘿指出:“桑妮雅·薩特克里夫一直堅稱自己完全沒有發現丈夫熱衷於敲碎妓女的頭,就像男人熱愛足球賽一樣。而蘿絲瑪莉·威斯特至今仍聲稱,她不知道佛瑞德用屍體作爲延伸露臺的底基。”

“對啊,而且你想想,”賽門附和說,“頂客族——像米琪·摩根和傑可·文斯——跟一般人不一樣。傑可如果不是拍攝《文斯敲敲門》,就是在醫院做義工;而米琪一定天還沒亮就在攝影棚裡做節目的準備工作。警察回家看到自己小孩的機會搞不好比他們見到彼此還多呢。”

“這一點倒是很有趣。”東尼在幾個喧噪的感嘆聲中發言,“你覺得呢,夏茲?畢竟這是你提出來的想法。”

夏茲不服氣地揚起下巴說:“我所識別出的羣組是值得我們注意的,關於這一點我沒聽到任何人有意見。”

“這個嘛,”凱說,“我正在思考它的重要性究竟有多大。我是說,我組合出數個羣組,它們或許也有合理的關聯性,比如那些警方認爲可能遭受性侵的女孩們。”

“不。”夏茲態度堅決,“不像這個羣體有那麼多的相關因素。我要再次重申,當中有一些十分不尋常的共通點,不尋常到調查警察特別將它們記錄下來,例如她們都帶走最好看的衣服。”東尼很高興看見夏茲不屈不撓地用這個例子反駁凱不斷的吹毛求疵。

然而她的反駁並未讓自己暫時免於備受質疑。“調查警察當然要把這件事情記錄下來囉。”永遠不甘心被人看扁的里昂插話道,“這是唯一能判斷她們是逃家而非被連續殺人犯殺害的要素。唯有相當糟糕的警察纔會沒把這種事情記錄下來。”

“糟糕的警察啊,就像根本沒找出任何羣組的人嗎?”夏茲不甘示弱地反問。

里昂一邊翻了個白眼,一邊擰熄香菸。“你們女人啊,你們只要一有什麼想法——”

“老天啊,里昂,有時候你真的廢話一堆。”賽門說,“言歸正傳,我納悶的是,文斯碰巧拜訪那些城鎮的概率究竟有多大。我的意思是,我們不知道平均一週他公開亮相幾次。或許他長期四處巡迴,如果是這樣的話,意義就不大了。”

“沒錯。”凱對他的說法表示贊同,“你查過文斯在當地現身的時候,報紙上是否有其他不屬於羣組的孩子失蹤的消息嗎?”

夏茲還沒開口,撅起的嘴脣便已經透露了回答。“我還沒有機會去確認。”她不情願地承認,“或許你願意負責這個小小的工作,凱?”

卡蘿說:“如果這是實際的調查行動,你就必須採納凱的建議,而且會有足夠的人手跟時間去進行作業,不過在這個練習裡,情況不同。我得說,你能在有限的時間與資源裡做出這樣的成果令我十分驚訝。”卡蘿的讚美讓夏茲挺起了胸膛,但是隨着總探長的繼續發言,她依然一臉戒慎恐懼,“然而即使這是一個不容否認的關聯,我們也不能貿然把箭頭指向傑可·文斯。如果這些失蹤案和疑似謀殺案與他的現身有關,很可能行兇者其實是傑可的隨行人員之一,或者甚至是某人有與文斯相關的界定壓力源。簡單舉例而言,他也許追求過一名對傑可十分着迷的女人,但是被對方拒絕。在我做出傑可涉案的假設之前,這些是我最先關注的事情。”

“你所說的也不無可能。”這個能登上報紙頭條的理論令夏茲太得意忘形,因此沒有考慮到上述種種可能,她爲此短暫地感到慚愧。這是東尼所見過的夏茲最大的讓步,畢竟她太好強了,“但是你覺得這個羣組值得追查下去嗎?”

卡蘿絕望地看着東尼,“我……呃……”

東尼開口解圍,“這只是個練習,夏茲。我們沒有權力對這些案子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夏茲顯得十分難過。“但是出現了一個可能性強大的類羣啊——這七件可疑的失蹤案。那些女孩,她們也有家人——”

里昂又一次插話,諷刺的言語再度火力全開。“拜託,小夏茲,用一用腦吧。我們應該要幫街上的警察理清事情,而不是找更多事情給他們做。要是爲了一個很容易立刻被推翻的理論而挑起一堆糾紛,你真的覺得人們會因此感謝我們嗎?更別提這個想法是一羣腦袋燒壞的特別小組菜鳥們的產物。況且小組裡沒有人真的想接這份差事吧?”

夏茲不痛快地說:“好,算我沒說,行吧?誰要當下一個被打槍的人啊?賽門,換我們來領受你睿智的話語吧!”

夏茲表面上投降了,東尼藉機讓討論往下進行。其他組員的分析遠遠較不具爭議,他因此能示範實用的技巧與數據轉移時易犯的錯誤,還有如何從原始數據發展出結論。隨着下午時間的流逝,夏茲的情緒慢慢從被同事質疑的沮喪中恢復。她漸漸看起來不再一臉悲哀孤寂,但是她的神態從氣餒變成固執,令東尼微微爲之擔憂。往後幾天他得找時間跟夏茲談談,讓她知道她的分析大體上做得不錯,並且向她解釋一個重要的原則——在能找到比直覺更具體的證據之前,不可以公開讓人看似瘋狂的結論。

東尼來到酒吧點了一杯苦啤酒,並在遠處角落找了一個安靜的座位。他從不是那種會逃避義務責任的人。不過,夏茲沒有考慮到兇手是傑可·文斯的粉絲或隨行人員的可能性,這點倒是提醒了他,資料蒐集完備才能將理論攤在他人嚴厲眼光下的重要性。東尼破天荒地想提供夏茲一些個人心理建議,同時,在尚未得到更多證據之前,他不會對夏茲的想法多做評論。

卡蘿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得以脫身。兩名特別小組女性成員追根究底地不斷向她提問。她很清楚地感覺到,如果不如此堅決地告辭,擁有一雙特別眼睛的那個女孩——夏茲——會把她釘在牆上,吸乾她身上每一滴不管與工作相關或不相關的信息。等到卡蘿終於抵達酒館,推開雕花玻璃門的時候,她深信東尼已經放棄等待而先離去了。

不過她一走近吧檯,便看見東尼朝她揮手打招呼。他坐在酒館深處一個木頭鑲板隔起的隱秘角落,桌上擱着尚未喝完的苦啤酒。“再來一杯?”她以嘴型默問,並且做出倒酒的動作。

東尼用兩隻食指比了個“T”字形,示意卡蘿爲自己再點一杯泰特力啤酒,卡蘿瞭然地露齒而笑。一會兒後,卡蘿將啤酒放在東尼面前,然後帶着自己的半品脫啤酒與他面對面坐下。“我還要開車。”她簡明地說。

“我搭公交車來的,所以沒關係。乾杯。”他舉起杯子補上一句。

“乾杯。很高興再見到你。”

“我也是。”

卡蘿回以苦笑。“我很懷疑究竟有沒有那麼一天,你我對坐卻不會像有第三者在場那樣的不自在?”她情不自禁想問這句話,就像她忍不住想揭尚未癒合的瘡疤,而且總是告訴自己這一次不會流血。

他別過眼。“其實,你算是唯一一個不會讓我覺得不自在的人。今天謝謝你跑這一趟。我知道你或許不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重新開啓我們……”

“對彼此的認識?”卡蘿免不了帶着酸意地說。

“與彼此的友誼?”

換她別開了眼神。“希望如此。”她說,“我希望我們仍保有友誼。”兩人心知肚明這並非實話,不過這番話終於讓卡蘿看見一個無力的微笑。“你的小小側寫師們,是很有趣的一羣人。”

“他們確實很有趣。我想你應該看出他們有什麼共通性了吧?”

“如果野心勃勃是違法的,那麼他們全部都會被判終身監禁吧,而且就關在保羅·畢許隔壁。”

東尼一聽這話差點嗆到,嘴裡的啤酒噴得滿桌,不過好在以毫釐之差避開了卡蘿的奶油色斜紋織外套。“看來你沒有喪失毫不留情的殺手本能啊。”他嗆噎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