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現在退出會不會太遲?”波曼的藍色眼睛閃耀着幽默的火花,不過語氣卻毫無溫度。

“他們唯一接受的退出申請條件必須是病理學家出具的文件——死亡證明。”賽門·麥克尼爾道出一個嘲諷的迴應。格羅斯哥大學心理系畢業,於史崔克萊警局服務四年,東尼在腦中想着,並且確認自己無須太費勁便能想起人名與背景資料。

“沒錯。”東尼說。

“那精神錯亂呢?”團體中冒出一個聲音問道。

“這對我們而言將會極爲有用,我們當然不可能輕易就放過你囉。”東尼說,“其實,我很高興你提出這個問題,夏倫。這剛好導入我今天想談的第一件事。”他的眼睛掃過一張張臉,直到每個人的臉上露出跟他一樣的嚴肅表情。作爲一個對各樣人格與舉止早已見怪不怪的人,原本應該不會驚訝於自己能如此輕易地左右他們的情緒,但是他確實感到詫異,沒想到他們比自己估計的還易受他人影響,看來如果他按部就班地訓練,想在幾個月內達到預定成果實在是難上加難。

等到他們坐定並且靜下心,他隨手將裝着筆記的數據夾丟在連桌椅上。他說:“隔離與疏離是人最難面對的兩件事。人類有社交的習性,因爲我們是羣居動物。我們會集體狩獵、集體慶祝。若是禁止一個人與他人接觸,他便會行爲扭曲。在往後數個月甚至數年的時間裡,你們將學到很多這樣的事情。”現在他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該是做出致命一擊、讓他們對真實情況有所認識的時候了。

“我不是在說連續犯罪者,我指的是你們。你們都是具有辦案經驗的刑事偵緝警官,是成功的警察,也已經適應了整個體系的運作,並且知道怎麼運用它對自己有利,這正是你們會聚集在此的原因。你們習慣了團隊工作裡的同志情誼,也習慣了有後援系統的撐持。當案情明朗的時候,你們總會與一羣同事喝酒慶祝;如果一切努力化爲烏有,這羣人也會同情你們。你們就像一個大家庭,只是少了會找碴的大哥哥,以及總是問你何時會結婚的阿姨。”他幽默地說,並且注意到表示贊同的點頭動作和臉部表情。正如他所料,這些動作大多來自男性而非女性。

他頓了頓,俯身向前。“然而,從踏進這間會議室起,你們就已經集體喪失了親友,你們從前的家人已死,而你們永遠再也不能回到那個大家庭。這兒就是你們唯一的家,你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現在他掌控了他們,比任何驚悚劇情更深地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那個叫波曼的女人右眼眉毛驚訝地彎彎挑起,但除此之外所有人都震驚得面無表情。

“比起其他人,頂尖的側寫員可能與連續殺人犯有更多的共通性,因爲兇手本身也必須是個厲害的側寫者。兇手會爲受害者做側寫,他得學會如何在人來人往的徒步區裡挑選出一個適合自己的被害人。他若選錯了人,他的殺戮事業可能就此終結。所以他跟我們一樣承擔不起犯下任何錯誤的後果。就像側寫師,剛開始他會有意識地、刻意地以固定標準做受害者人選的分類,但是漸漸地如果他夠厲害,這樣的思考會變成他的直覺。而我也希望你們都能變得如此厲害。”

當種種畫面一股腦浮現時,東尼微微失神了一會兒,因而對現場完美的操控出現了破綻。他體悟到自己是最頂尖的,但是他付出了極高的代價才發現這件事。東尼只要在意識清醒的時候,就儘量不去想起這份工作對自身造成的各種影響。正是基於這個原因,他已經將近一年滴酒不沾了。

東尼重整思緒後,清清喉嚨,坐直身子。“很快地你們的生活將有所改變,你們的生活重心會像洛杉磯大地震一樣劇烈動搖。相信我,當你日夜把自己投射在一個只想殺人,而且至死方休或是遭監禁才能阻止殺戮的思維裡時,你會頓時發現許多過往覺得重要的事情都全然無足輕重了。當你專注在某個人的一舉一動裡,而這個人在過去六個月中所剝奪的人命比政府自失業登記中刪除的人數還多的時候,國家的失業人口數字將很難再激起你的情緒。”他挖苦的笑容提示他們可以放鬆緊繃了幾分鐘的肌肉。

“過去未曾從事過這種工作的人對於工作內容毫無概念。你必須每天重新審視證據,尋找先前四十七次的察看裡所錯過或難以發覺的線索,但是你會無助地發現,最新的線索到頭來比毒蟲冷酷的心還無情。你會想搖晃目擊證人,喚醒他們的記憶,他們看見了兇手的長相,但是對他毫無印象,因爲沒有人事前告訴他們,三個月前的某天晚上在他們休息站里加油的其中一個人是多起兇殺案的兇手。有一些瞧不起你工作的警察不認爲你的生活有理由跟他一樣該死地糟糕,所以他將你的電話號碼透露給受害者的丈夫、妻子、愛人、小孩、父母、兄弟姐妹,而這些人都想從你身上得到一絲希望。還不只如此,媒體也會對你指指點點。然後兇手則會繼續犯案。”

里昂·傑克森——成功脫離利物浦猶太黑人區,憑藉牛津大學獎學金進入倫敦都市警部——點燃香菸,打火機啪嗒的聲響使另外兩名癮君子也各自拿出了煙盒。“聽起來很酷啊。”傑克森將一隻手臂垂掛在椅背後方說。東尼不禁感到一陣同情的痛楚——姿態越高,跌得越重。東尼繼續說道:“警務圈外的人覺得你冰雪聰明。那麼以前的同事呢?當你面對他們時,相信我,他們會注意到你開始變得有一點奇怪。你不再是團體的一分子,他們也因爲覺得你不對勁而避開你。然後辦案時你會被派至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而那邊也一定會有不希望你插手案件調查的人。這些情況是無可避免的。”他再次俯身向前,因回憶帶來的寒意而縮了縮脖子,“而且他們也不避諱讓你知道他們的排斥感。”

東尼自里昂的冷笑中讀到了一絲自傲。他推想,身爲黑人的里昂可能以爲自己已經嘗過那種被排擠的滋味,因此他一點也不害怕被厭棄。他未曾想過的是,高層其實需要一個黑人成功者的故事,以塑造對外的良好形象。他們早已對身爲文化主流的白人警官們表明了這一點,所以很有可能人們對待里昂的嚴厲程度其實遠不及里昂自以爲的一半。“而且不要以爲當糟糕的事情發生的時候,高層主管會爲你撐腰。”東尼說,“他們不會這麼做的。他們會喜歡你兩天,然後當你無法解決讓他們頭痛的事情時,他們就會開始恨你。連續犯罪的偵查時間越久,後果越不堪設想。而且其他警官會對你避而遠之,因爲你帶着一種名叫‘失敗’的傳染病。真相或許就在那兒,但是你尚未找着。你是一個受人排擠的麻風病患,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喔,還有。”他又補充說道,“多虧你的辛勞才能將渾蛋繩之以法的時候,他們甚至不會邀請你一起慶祝。”

全場一片靜默,令他可以聽見里昂抽菸時菸草嗞嗞的燃燒聲。東尼站起身,撥了撥落在額頭前的飄逸黑髮。“你們或許覺得我誇大其詞。相信我,這份工作究竟會讓你感覺多麼糟糕,我所說的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覺得自己不適任,現在可以選擇退出,沒有人會責備你的,而你也不必覺得羞愧,只要跟畢許總警司說一聲就可以了。”他看看手錶,“休息時間到了。我們休息十分鐘。”

他拿起數據夾,並且刻意不去看他們推開椅子、三三兩兩地步出會議室的門,往茶水間走去。一個自身辦公空間就已不足的警務部門勉強同意讓出三個房間給特別小組,而茶水間就位於當中最寬敞的那間辦公室裡。當東尼終於擡起頭時,他看見夏茲·波曼倚在門邊的牆上等着。

“再三考慮要不要退出嗎,夏倫?”他問道。

“我討厭別人叫我夏倫。”她說,“想要我回話就叫我夏茲。我只想說,不是隻有側寫師會被那樣對待。你所說的事情聽起來都沒有比在這警界工作的女性長久以來所面對的情況來得糟。”

“曾經也有人這樣跟我說過。”東尼說,無可避免地想起了卡蘿·喬登,“如果真是如此,你們應該在這場賽事裡打先鋒,好好向其他人證明自己的能力。”

夏茲露齒而笑,滿意地離開牆邊。“走着瞧吧。”她提起腳跟,踏着安靜輕盈得如花豹一般的步伐離開房間。

傑可·文斯皺着眉頭,俯身靠在單薄的桌上。他指着翻開的檯曆說:“看到了嗎,比爾?這個星期天我已經同意跑半程馬拉松,然後星期一跟星期二要拍片,星期二晚上我還要到林肯市主持一間俱樂部的開幕式——對了,這個你也會去吧?”比爾點點頭,傑可繼續說道:“接着星期三我有一堆會議要開,而且我還得開車回諾桑伯蘭做義工。我真的不知道我們怎麼有體力、時間應付這些事。”他嘆了一口氣,重重地靠坐在演員休息車裡不舒適的條紋花呢沙發長椅上。

“這就是重點,傑可。”他的製作人一邊靜靜地說,一邊將脫脂牛奶倒入兩杯在廚房區煮好的咖啡裡。比爾·李奇負責製作《文斯敲敲門》已久,所以他十分清楚,一旦他的大明星心意已決,誰都沒辦法改變文斯的決定。不過,這一次老闆們施加了很大的壓力要他嘗試說服文斯。“拍攝這支紀錄短片就是要讓你看起來很忙碌,而且同時向一般大衆傳達‘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傢伙,雖然工作忙碌但還是有時間投身公益,你又何嘗不行呢?’”李奇將咖啡端到桌子上。

“抱歉,比爾,我不可能接這支公益廣告。”傑可端起他的咖啡,滾燙的溫度令他蹙眉,並且急忙放下杯子。“休息車裡何時纔會有一臺像樣的咖啡機啊?”

“如果讓我來決定這件事的話,你是永遠不會有咖啡機的。”比爾假正經地沉着臉說,“在你快要跟我碎碎唸的時候,糟糕的咖啡是唯一可以讓你分心的東西。”

傑可感嘆地搖搖頭,知道自己被看穿了。“好吧。不過我還是不要拍這個短片。第一,我已經得忍受走到哪兒都被人跟拍,所以不想再讓一組攝影人員如影隨形地跟着我。第二,我做公益不是爲了能在黃金時段的慈善電視節目上炫耀。第三,晚上我所陪伴的那些可憐渾蛋全是病入膏肓的人,他們不喜歡一臺手提攝影機對着自己枯槁的喉嚨晃來晃去。我很樂意爲慈善節目錄一些別的東西,或許跟米琪一塊兒,但是我不會利用這些病人來勾起觀衆強烈的愧疚感,然後讓他們捐一點錢。”

比爾挫敗地將雙手一攤,說:“我無所謂。你是要自己跟他們說,還是我去?”

“你去好嗎,比爾?省得我心煩。”傑可笑得燦爛,像個滿懷希望赴第一次約會的少年,溫暖得如同從烏雲中投射出來的陽光。他的笑容如同種族記憶般烙印在觀衆心裡。女人一邊熱情地與丈夫親熱,一邊眼前浮現傑可性感的雙眼與美得令人想親吻的雙脣;少女懵懂的愛戀一見到他就頓時聚焦;年長女性不顧美夢無法實現的悲傷,不惜一切爲他瘋狂。

男人也喜歡他,不過不是因爲覺得他很性感。男人喜歡傑可·文斯,因爲不管怎麼說,他好歹算是個哥兒們。他是英國、澳洲與歐洲標槍比賽金牌得主,也是世界紀錄保持人,奧運金牌已經可以預見是這位報紙體育版寵兒的囊中物。然而有一晚,傑可到格茨海德參加運動員聚會,回家的途中意外地開車駛進一團濃霧之中——他並非唯一一個在霧中喪失能見度的駕駛員。

事發第二天的晨間新聞快報估計這場連環車禍造成二十七至三十五輛車追撞。不過最引人注意的不是有六人因此死亡,而是英國運動金童傑可·文斯不幸的英勇事蹟。儘管身上有多處撕裂傷以及三根肋骨在初次衝撞中斷裂,爬出毀損汽車的傑可還是趕在另一輛車子爆炸起火前從後座救出兩名孩童。他將他們安置在路肩後再度回到一團廢鐵中,試圖援救一名卡在方向盤與變形駕駛座車門間的卡車司機。

金屬受壓的咯吱聲變成刺耳的摩擦聲,累積的壓力落在卡車上,車頂頓時凹陷崩塌。司機當場死亡,而傑可·文斯也喪失了擲標金臂。消防人員花費三個鐘頭切開變形、沉重的金屬纔將他救出,而他的手臂早已血肉模糊、骨頭碎裂。更令人爲之鼻酸的是,這段時間他大多是意識清醒的,因爲專業運動員十分能忍受痛苦。

醫院爲他裝上義肢的第二天,媒體就報道他榮獲喬治勳章的消息。奧運奪金的夢想一直是傑可十多年來的生活重心,如今卻破滅了。授勳所能提供的安慰實在微乎其微,但是悲痛並未矇蔽他精明的性格。他知道媒體的無常多變,他在歐洲錦標賽中奪冠失利時的新聞標題至今仍令他感到難受。《傑可一敗塗地!》對於一個前一天才被稱作“紅心傑克”的人而言,這樣的新聞標題還算是最仁慈的了。

他曉得自己必須儘快利用目前的榮耀,否則很快他就會變成昨日英雄,早早成爲《今昔他們在何處?》專欄的素材。所以他討了幾個人情,再度聯絡上比爾·李奇,最後在那場他原本應該站上頒獎臺的奧運會裡,傑可當了實況解說員。這是個轉折點。同時他開始建立自己孜孜不倦於公益活動的形象——一個不讓名氣阻礙他幫助比自己更不幸之人的男人。

現在他的影響力比那些曾經準備放棄他的笨蛋都來得強大。他憑藉着自身魅力與能言善道,心狠手辣地斬草除根,晉升爲一線體育節目主持人,過程中甚至有一些受害者依舊不知道自己是被蓄意攔腰剷除的。當他鞏固了自己的地位之後,便推出了一個談話性節目,並且連續三年蟬聯娛樂節目收視率冠軍。當第四年的收視率跌至第三名時,他捨棄舊有的節目,開始錄製《文斯敲敲門》。

這個節目號稱是無腳本的即興劇。事實上,傑可出現在宣傳稱爲“市井小民的生活”中時,總是會精心安排一場沒有做事前相關報道的“王室拜訪”。否則他會比任何一位名聲敗壞的溫莎家族成員吸引更多人羣圍觀,尤其當他偕同妻子出現的時候更是如此。

不過這樣依舊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