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東尼跟西約克郡警局之間有點問題。他們似乎將他以及他的側寫學員視爲頭號嫌犯,而非有用的資源。東尼覺得他們基於武斷的理由而拒絕尋求其他管道,所以他決定,不能只因爲調查警察短視而讓殺死夏茲·波曼的兇手逍遙法外。”

布蘭登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這是他說的?”

卡蘿報以互通一氣的微笑,“並非一字不差,長官,我沒有同步記下他的話。”

“我能理解爲什麼他認爲有必要採取行動。”布蘭登謹慎地說,“任何調查人員都會做出相同的反應。但是在警察單位裡,我們有規定不能讓警官調查涉及個人利益的犯罪案件。那些規定有其存在的理由——與警官有直接關係的犯罪案件會扭曲自身判斷力。你確定讓西約克郡警方自行繼續處理這事兒不是最好的方式嗎?”

“如果那麼做意味着任憑一名變態殺手在外面逍遙,那麼就不是一個好辦法。”卡蘿堅決地說,“我認爲東尼的想法並沒有錯。”

“你還是沒有解釋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他需要幫忙。他跟幾名特別小組的警官合作,但是他們目前全都被停職,所以無法利用任何官方管道。而且他需要資深警官的意見平衡他的觀點。那是他在西約克郡得不到的。他們現在只想找到一個理由將他或一名他的隊員定罪入監。”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想讓那個單位進駐。”布蘭登說,“他們會想借此機會把他們斬草除根並不意外。不過這是他們的案子,而且他們沒有請我們提供協助。”

“他們沒有,但東尼有。而且我覺得這是我欠他的,長官。我只會做一點小小的背景調查,提供他的隊員像是名字跟地址一類的原始數據。我想盡可能的幫他,而且我希望你能允許我這麼做。”

“你說的幫忙是指?”

“我不會緊追着西約克郡警局。東尼關注的角度跟他們的調查行動相去甚遠。他們不會知道我的存在,我不會讓你落入管轄權的紛爭之中。”

布蘭登飲下最後一口咖啡,然後將杯子推至一旁。“該死的沒錯,你不會的。卡蘿,做你該做的事,但是私底下進行。這段談話從沒發生過,如果事情曝光,我也從沒見過你。”

她露齒而笑,站起身,“謝謝你,長官。”

“別惹麻煩啊,探長。”他生硬地說,揮揮手示意她退下。當她打開門要離去時,布蘭登補充道:“如果需要幫忙,你知道我的電話。”

卡蘿希望這是一個她永遠無須付出代價的承諾。

最北邊是桑德蘭,最南端是埃克斯茅斯,中間則有史雲頓、格蘭瑟姆、塔姆沃斯、維岡與哈利法克斯。在上述每一個地方,任何一起少女失蹤案件都引起夏茲·波曼的注意。凱·哈倫知道她必須從中努力找出新數據,才能強化東尼針對傑可·文斯所建構的龐大間接證據。這種基本工作並不簡單,即使數年時間過去了,她依然記憶猶新。單槍匹馬也不是好方法,理想中,他們會兩兩成雙,用兩週的時間完成任務、花腦力處理面談,而且不會因開車奔波在各個地方而精疲力竭。

但是現在她沒有這種奢華的資源,並非凱想閒晃,而是殺了夏茲的兇手不值得再擁有一時半刻的自由。要她按兵不動等待喬登總探長來電告知結果已經夠難熬了。現在眼前有一個學習的好榜樣,凱一邊想着,一邊在她的維多利亞時期連棟小屋裡來回穿梭踱步。卡蘿·喬登無論做什麼,顯然一定會把事情做對、做好。“如果想成功,就與成功之人相處,學習他們的做事方式。”凱背誦她的美國自我成長課程錄音帶中一段滾瓜爛熟的名言。

午餐時刻,卡蘿終於來電。她已跟所有處理過失蹤少女案件的刑事偵緝部分部談過,她甚至試着與其中三個案子的調查警察聯繫。不過用“調查警察”一詞稱呼他們可能太言過其實了,因爲對於似乎不想被找到的失蹤少女,他們只草草做了簡單的詢問、打聽,而沒有更深入的調查動作。她已經安排好讓凱前往閱覽分量稀少的檔案,也設法探出心煩意亂的家長們的電話與住址。

凱掛上電話,研究着路線。她打算下午先到哈利法克斯,傍晚則到維岡,然後走高速公路到中部,在汽車旅館過一夜,第二天早上先在塔姆沃斯吃早餐,近傍晚時迅速趕到埃克斯茅斯,之後走高速公路,徹夜開車到史雲頓,然後走平面道路到格蘭瑟姆,隔天回利茲稍作停留,向東尼回報進度,最後再往北到桑德蘭。這聽起來像一部可怕的公路電影。《末路狂花》女主角們的逃亡過程都還比這個更迷人呢。

不過話說回來,不像某些同事,凱從不期待這份工作會是迷人的。艱苦的努力、工作有保障與一張還算不錯的薪水支票——凱認爲這些就是她能期待從警局得到的東西。警探工作所帶來的滿足感令她感到驚訝,而且她擅長這個工作——多虧了她對細節有不錯的辨別力,雖然那些不懂得欣賞的同事稱之爲龜毛。側寫似乎是個可以讓她的觀察技能得到完全發揮的理想領域。凱沒想到自己的第一個案子便會如此與自身相關,或者感覺會如此私人。沒有人應該遭受夏茲·波曼所忍受的折磨,而且沒有人在做了這些事之後還能逍遙法外。

凱抱持着這個想法,奔波在十字交叉、貫穿英格蘭的公路網絡中。她注意到,所有的目的地若不是靠近高速公路,就是臨近其他幹線道路,而且沿途加油站林立並且附有快餐店。她納悶這當中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文斯是否與受害者約在他們便於往四處移動的休息站見面呢?這可說是經過兩天埋首工作後,唯一得到的新信息,凱嚴肅地想着,還有當中微乎其微、隱約存在的某種事發模式。但是家長們的故事雷同,欠缺與文斯相關、有意義的細節。對此,凱相當沮喪而苦惱。她設法找到失蹤少女的幾位朋友,但是他們幾乎無法提供更多協助,不過並非他們不願意。凱是那種訪談時,人們永遠願意對她開口說話的人。羞怯、無足輕重的表象掩飾了她的聰穎。她對女人不構成威脅,同時讓男人想保護她。不,女孩的友人並非有所隱瞞,只是沒什麼好多說的。是的,失蹤少女們爲傑可癡狂;是的,她們曾參加傑可出席的活動;是的,她們對此感到非常興奮。但是除了這些薄弱、零碎的信息之外,什麼也沒有。

凱憑直覺開着車,前往格蘭瑟姆。兩個晚上躺在汽車旅館過軟的牀上,徹夜有忽遠忽近的汽車呼嘯聲——雙層玻璃減弱了音量,卻無法完全阻隔噪音——這可不是讓面談富有成效的訣竅,但是比完全沒有睡眠來得好。在按下門鈴前,凱一邊伸了大大的懶腰,一邊責罵着自己。

肯尼與丹妮絲·波頓似乎沒有注意到凱的疲憊。自從史黛西走出家門再也沒有回來,至今已兩年七個月又三天了。他們雙眼下的陰影透露出,自那時起兩人便未曾好好睡過一覺。

他們就像一對雙胞胎,同樣矮小結實,膚色缺乏日照而慘白,手指肥短。看着牆上的照片,他們的女兒苗條亮眼,讓人驚訝於遺傳學的奧秘。他們坐在客廳,那兒是“萬物之所,各安其位”一詞的最佳典範。狹窄的空間裡有許多座位,角落有櫥櫃,凹室裝有擱板以放置數不清的小擺設,特色壁爐有着內嵌壁龕。這個房間幽閉、保守而且傳統。電子火爐的兩條電熱棒散出滿是灰塵的熱氣,令凱難以呼吸。難怪史黛西情願離去。

丹妮絲滿臉愁容地說:“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凱逐漸對這句重複聽見的話感到厭惡,好像這話足以形容一個青春期少女的個性。這也讓她沮喪地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永遠用平淡乏味的詞彙抹滅凱的真實個性。

肯尼陰鬱地說:“不像一些女孩子。”他將逐漸花白的頭髮往後梳,蓋住頭上已禿的區塊,“我們要她十點前回家,十點前她一定回家。”

丹妮絲說:“她絕對不會出於自己的意願而蹺家的。”在枯燥冗長的陳述後,下一句話接得正如其時、恰如其位,“她沒有理由逃家。她一定是被綁架了。絕對沒有別的原因。”

凱沒有說出那個令人痛苦但顯而易見的可能原因。“我想問一些關於史黛西失蹤前幾天的問題。除了上學,那個星期她是否曾出門?”

肯尼與丹妮絲想也不用想,一搭一唱地回答:“她去看了電影。”

“跟凱莉一起。”

“在她被拐的前一個週末。”

“湯姆·克魯斯。”

“她到現在都很喜歡湯姆·克魯斯。”聽來他們至今深信女兒還活着。

“星期一她也有出門。”

“通常我們不准她在上課日的晚上出去。”

“但是這是特例。”

“傑可·文斯。”

“他是她的英雄。”

“他在鎮上開了一間酒館。”

“通常我們不會允許她上酒館的。”

“因爲她只有十四歲。”

“但是凱莉的母親帶着她們去,所以我們想這樣應該不會有事。”

“的確沒事。”

“她準時回家,就像凱莉的媽媽所保證的。”

“我們的史黛西開心得胡言亂語。她拿到一張簽名照。”

“親筆簽名,署名給她的。”

“她離家的時候,還把照片帶在身上。”肯尼與丹妮絲強忍悲痛停頓了一下。

凱利用時機提問,“那天晚上她回來之後看起來如何?”

“她非常興奮,對吧,肯尼?對她而言,跟傑可·文斯說話就像美夢成真。”

“她真的跟他說到話了?”凱迫使自己聽起來很冷靜。她隱約察覺到的事發模式隨着每一次的面談而逐漸清晰。

“在那之後她就像一隻被衝昏頭的小牛。”史黛西的父親證實道。

“她一直想上電視。”一搭一唱又開始了。

“你們警方認爲她蹺家跑到倫敦,嘗試闖進娛樂界。”肯尼不屑地說,“這是不可能的。史黛西不會這樣,她太明智而且實際了。她同意我們的看法,乖乖上學、保持成績名列前茅,然後我們再看未來怎麼做。”

“她有可能可以上電視。”丹妮絲此刻陷入惆悵之中。

“她長得不錯。”

凱在他們能再次開始滔滔不絕前,趕緊插話:“她是否提過她跟傑可·文斯聊了些什麼?”

丹妮絲說:“只有說他真的很友善。我想他沒有特別跟她聊些什麼,對吧,肯尼?”

“他沒有時間聊到個人興趣。大忙人一個。數十人,不,數百人要他簽名、說話、合照。”

這些話懸在空中,像是煙火的殘影。“合照?”凱微弱地說,“史黛西也有跟他合照嗎?”

他們一致點頭,“凱莉的媽媽照的。”

“我能看看嗎?”凱的心臟頓時怦然如擊鼓,掌心在悶熱的房間裡冒汗。

肯尼從一張染過色而不知原本是什麼顏色的咖啡桌下方抽出一本印有浮雕圖飾的相冊。他熟練地翻到最後一頁。那兒,一張放大到模糊不清的快照,畫面中一羣人圍繞着傑可·文斯。角度歪斜、臉部模糊,彷彿是隔着一陣熱氣拍攝的。但是站在傑可·文斯旁邊的那個女孩——文斯正在與她交談,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他的頭俯向她,而她則帶着如新生小狗般愛慕的眼神擡頭看着文斯——毫無疑問,就是史黛西·波頓。

想與克莉絲·狄凡偵查佐談話,比華頓想象中的還難。當他打電話到她的辦公室時,他發現偵查佐打電話做了謀殺調查的筆錄後就已經請了幾天事假。這是華頓首次遇到一個似乎由衷爲夏茲·波曼哀悼的人。會這麼說,是因爲他不是負責向夏茲極爲震驚的父母告知死訊的警官。

克莉絲回覆錄音機上的信息時,華頓已經在倫敦與文斯夫婦面談。之後,他才順利地與狄凡相約在她的公寓見面。

當克莉絲·狄凡一開門就以“我真摯地希望你們能把做這件事的渾蛋繩之以法”向他們打招呼時,華頓體內頑強的警察性格立刻開始喜歡她。公寓內的牆上掛滿美女的藝術照並沒有讓他感到困擾。他先前跟女同性戀共事過,而且總的來說,他認爲比起警局裡多數的異性戀女人,女同性戀者比較不會製造混亂。華頓的夥伴就沒那麼樂觀了,他小心地選了一個面對大型玻璃窗的位子,避免看到室內的擺設。從現代公寓的玻璃帷幕探出去是一座古老的教堂,它不協調地矗立在巴比肯綜合區的中心。

“我也這麼希望。”華頓坐在凹凸不平的沙發椅墊上說道,心裡閃過一絲納悶,不懂怎麼有人會想睡在這種東西上。

克莉絲問:“你們已經去找過傑可·文斯了?”說着,克莉絲在對面的一張大單人沙發椅上坐下。

“昨天我們面談了他還有他太太。他證實了你早已跟我們說過的事情——波曼探員在遇害當天與他的約會。”

她點點頭,將濃密的栗色頭髮從臉上撥開,“我想文斯是那種會把所有事情記下來的人。”

“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華頓問,“爲什麼你要幫波曼探員支持她是倫敦警察的妄想?”

狄凡額間的皺紋頓時加深,“很抱歉,你的意思是什麼?”

“你將你在刑事偵緝部的專線留給波曼探員當做聯絡電話。給人的印象是,她依然是倫敦警察。”

“她是倫敦警察沒錯。”克莉絲指出,“提供我的號碼作爲聯絡電話也沒有錯。受訓期間,側寫小組的警員上班時不能接電話。夏茲問我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此而已。”

“爲什麼是你,警佐?爲什麼不是她所派駐的分局服務檯警察?爲什麼不留她的住家電話,然後請文斯先生晚上再打?”華頓的態度裡沒有任何敵意,他只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克莉絲說:“我想是因爲我們在案子之初就已經有聯絡了。”她感覺內心的怒火逐漸高漲,但沒有形於色。從事警察工作多年,讓她養成在事情裡發現含沙射影但不顯露自身反應的能力。

“真的?怎麼說?”

克莉絲轉頭,深色雙眼越過華頓的肩膀,望着遠處的天空。“她曾經請我幫忙。她需要一些新聞剪報,所以我到柯林代爾幫她處理這事。”

“那一包東西是你負責蒐集的?”

“是的。”

華頓說:“我聽說過。看那箱子的大小跟重量,一定有上百頁吧。對於像你這樣忙碌的警官而言,這可是很費時的一件事啊。”此刻他開始微微傾身,因爲他懷疑這件事情後面還另有隱情。

“我是用我個人時間做的,行嗎,探長?”

“爲了一名初階警員,你可犧牲了不少時間呢。”華頓暗示道。

克莉絲短暫地緊抿了雙脣。由於她的獅子鼻,她看起來酷似七矮人中的愛生氣。“夏茲跟我搭檔值夜班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既是朋友,也是同事。老實說,她可能是我曾共事過最有天賦的新進警察,華頓先生。我不懂,問我爲什麼樂意犧牲我的休假時間幫她做事,難道會對你抓到兇手有所幫助?”

華頓聳聳肩,“背景調查。有些事情你永遠說不準。”

“我知道,相信我。你該詢問的人是傑可·文斯。”

華頓情不自禁諷刺地咧嘴而笑,“別告訴我你也相信那一套。”

“如果你是指,我是否贊同夏茲認爲傑可·文斯殺害少女的想法,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沒有機會重新檢視她的證據。但是我所知道的是,文斯跟我安排夏茲週六一早到他的宅邸,而隔天早上她死了。我們這兒的做事方式是,我們會對最後看見謀殺被害人活着的已知目擊者抱有極大的興趣,而夏茲的母親告訴我,你似乎沒有任何紀錄顯示夏茲離開文斯的房子之後還有人見過她。這會讓我對傑可·文斯非常感興趣。側寫小組對此有什麼看法?”

“在我們確定能從調查中排除目前同事們的嫌疑之前,我們都不能借助他們調查此案。相信你可以理解這一點。”

克莉絲目瞪口呆,“你們不打算求助於東尼·希爾?”

“我們認爲波曼探員可能認識兇手,而她在利茲唯一認識的人就是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你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警探,一定能理解我們不能冒險讓他們任何一人知道機密,因而讓調查行動受到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