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了門前的階梯上,伸出了一隻手,攤開了掌心,一縷光籠罩了下來,忽然,光亮消失了,猶如日夜的交替,擡頭一望,黑雲又掩蓋了天空。
時間流失了,像一個從軍的少年,一去不復返,頭也不回。不知過了多久,寒陌依然跪倒着,和那些小佛像一樣,虔誠地望着大佛。
也許,時間是殘忍的,它匆匆的背影冷漠了那雙挽留的雙手,也許,時間又是仁愛的,它悄悄偷走我們的茫然與悽愴。總而言之,自我們呱呱墜地那刻起,即與時間做着不可質否的交易,結局總在失去和得到、銘記和遺忘之間來回徘徊。
“王,村民尋來了,密密麻麻的,圍住了院落。”離咒靠近了我,急忙忙的,在我的耳邊說道。
餘音還在繚繞,村民已經涌進來,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斷,恍恍惚惚,彷彿曾經的求佛人流又迴歸了繁華,然而,氣氛過於冷峻,象冰一樣。
我起身了,走了幾步,停了下來,人流也停住了,擁擠在一起,裝滿了院落的裡裡外外,沒有了空隙,也沒有了途路。
他們的眸子是一種鮮紅,猶如是暮晚徐徐隱遁的夕陽,溫柔的目光裡流動着仇怨的氣息。我不知發生了什麼,或許,他們自己也不會知道。
一陣風走過,流過了我們的中間,捲起了一些凌亂的草,飄舞着,似乎在極力干擾冷目的糾纏,終歸是落下了,埋葬在人流裡。
“王,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們應該被人施加了伏心術。“風語的目光扭向了我,一臉的平靜,一種嚴峻的平靜。
“什麼?伏心術?”,我疑惑了一下,“相傳伏心術是一種古老的術式,應該已經失傳了久遠了…”
“傳說,終歸是一種人言,人言輾轉在人的脣齒之間,次數多了,時間久了,或許,就掩藏了一種真實。”離咒蹙鎖了一下眉頭,眸子緊盯着面前的人流,依然的平靜。
“村民,我們無法與他們爲敵,更不能傷害他們,恐怕我們會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境地”,我望了一眼樹木的枝葉,搖搖晃晃,色彩和天色一樣昏暗。
“若是如此,不如,我們更換了一處避所,前往他處,到一個村民無法尋到的地方。”風語的目光徘徊在我和離咒之間,似乎想要獲收到一個確鑿的回覆。
我側身了,回頭了,扭曲了目光,看了一眼殿堂內的寒陌。她依然地跪拜着,平靜的背影一動不動,似乎已經超脫了喧囂的世界,風吹起了幾縷枯草,在她的身後輕輕地晃動着。
大佛,那尊飽經滄桑的大佛,和她一樣,一臉的平靜,靜靜地望着門外,門外有我們,還有一羣似乎不再是村民的村民。
“我們依然停留在此處“,我的目光轉向了風語,一隻手搭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或許,會有些艱難,不過,我們需要堅守…“
風語沉默了,離咒沉默了,水怨也沉默了,所有的人做了一個相同的動作,望着那一片伸進院內的枝葉,搖晃着,昏暗着。
一道光溜進來,像水流一樣,緊貼着地面,慢慢地擴散,形成了許許多多的支脈,如漁網一般,纏繞在每一個村民的腳上。
“那不是一縷普通意義上的光芒,它是一種流體,名曰流思,是一種可以流散人的思想的流體”,離咒的神色凝重了起來,和空氣一樣的凝重,“那些支脈,如同網狀一般,其實,是吸附了村民的思想和意識。”
話音未落,那道光芒破碎了,它的支脈也破碎了,破碎成了一點一滴,猶如是一簇簇的水花,跳躍在我們的眸子裡。
“思想破碎了,他們的思想已經破碎了”,離咒哽咽了一下,“沒有了思想,或許,他們已經不再是一個全然的人羣了…”
天色更加昏暗了,黑色的雲藹堆疊着,大朵大朵的,像一個接一個的小山丘,連綿着,延伸着。
村民移動了,朝我們走來,象一個個的行屍走肉,目光裡裹滿了仇怨,然而,這仇怨是一種怎樣的仇怨?不是他們的原始本能,也不是他們的內心使然,而是一種情感的附加,施術者的一次情感的附加。
離咒向前了一步,站在了我們的前面,伸出了一隻手,在眼前輕輕地一揮,一瞬間,一幕明澈的屏障垂落下來,依隨着掌心的滑動而拓延開來,宛若是一幅緩緩攤開的宣紙。掌心靜止了,它也停留了,定格成一個透明的簾子,象瀑布一樣的白色門簾。
院落,已然成了兩個空間,一個本應和善卻是兇殘,一個本擁術式卻也無助,一個無知地失去了自我,一個痛苦地維繫着自我。
生命,已然成了一種玩偶,上蒼把它賦予了村民,卻又把死亡的權利遺落在了他處,在生存和死亡之間,或許,只是殘留着一些茫然的目光。
村民擁擠在了屏障前,伸出的手在上面不斷地滑動着,一隻連一隻,一次又一次,猶如是一羣流浪的餓殍,而我們也成了一種食糧。他們的面容餘留着一種表情,無法言說,他們的眸子深藏了一種情感,無法指述,也許那是悲傷,也許那是絕望,那是被抽空的心潮裡殘留的一朵浪花,一朵屬於自我的浪花。
我看着,像是在看着一幕無聲的影像,有些模糊,卻又清晰,此時此刻,我已經儼然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旁觀者了。
約莫經過了半個時辰的光景,狂躁的洪流了席捲了人羣,他們不能平息,也不能忍受,一場難以置信的屠戮似乎成爲了一種解脫。
血腥的臉龐,紅豔的眸子,破碎的衣衫,凌亂的髮絲,他們扭曲了身體,纏打在了一起,象是一羣捕獵者,在獵物逃潛後的絕境裡蠶食着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
又是一陣風,從黑雲間的空隙裡捲來,飄來了一片枯黃的葉子,它們落在了地上,不久,血液鮮豔了它們的色彩。
“這是怎樣的一種畫面?我已經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應該是一場夢,一場噩夢”,水怨轉身了,在轉身的一剎那,眼角流下了一抹淚水。
“不是夢,是現實,是讓人心寒的現實”,風語把一隻手放落在屏障上,面容微微地靠近了一些,低下了額頭。
“無論怎樣,這是施術者的一個陰謀,縱然,我們擺脫了躲避,也不能阻止這場殺戮,他們的結局終歸是一場毀滅。”離咒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息,在白色的屏障上留下一片模糊,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影像。
我心痛了,也悲傷了,弱肉強食般的殺戮無情地摧毀了村民善良的本性,木櫱長鋤的碰撞也斫傷了這個村落遙遙遠遠的家族血脈。
殷紅的鮮血迸濺在明澈的屏障上,滑落了,流成了線,一行行,慢慢地匯成了悽豔的色流。我看着,沉默着,如此的鮮血,如此的色流,一部分流進了肉體裡,澆灌了我的心;一部分傾注到了蒼茫大地的深處,彩繪了沉沉掩埋千年的堆堆白骨。
或許,在未來的日子裡,這座荒廢許久的院落會擺脫了寂寞的糾纏,荒蕪迷離的雜草也會在熱血的澆注下勃發茂盛,因爲有一羣孤魂,他們眷戀着這個地方。
我擡起了頭,仰望着黑雲,一滴水落在了臉上,涼涼的,沉沉的,天空下起了雨。
雨水傾瀉了,嘩嘩作響,像是天空的咆哮。地上積水了,荒草溼漉了,鮮血也被沖洗了,跟隨着雨水一起流淌,流淌。
空落的庭院只剩下了最後一個站立的村民,他擡起了頭,面容暴露在雨水裡,雨水順沿着臉頰滑落下來,連成了線,不曾中斷。
一陣風走過,他倒下了,在茫茫然的雨簾裡留下了一道弧線,在溼淋淋的地上濺起了水花,一滴一滴,一片一片。
忽然,一個身影閃過,從門前的一個角落裡逃走,風語緊隨他而去,他們一起消失在了發白的雨水中。
“水怨,你留守在這裡,保護好寒陌和洛夕,我和離咒追趕風語…”
在離去的那一刻,我轉身了,寒陌的背影依然的平靜,洛夕的眸子裡泛出了一縷憂慮,那尊靜穆的大佛也落下了一行紅色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