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易成離婚大概是本年度最毫無懸念的一件事。
協商，簽字，蓋章，換證，看起來零零碎碎的事情真要做起來統共不過兩天時間。
到民政局換證的時候，隔壁窗口另一對辦離婚的夫婦吵得厲害，又是哭又是鬧，像馬戲團表演一樣。
無非就是老婆指責老公在外頭拈花惹草，一個月回家的次數十隻手指也數得完。又或是老公埋怨老婆不解風情只懂錢，一個月花的比賺的還要多。
給他們□□的大媽想來是看慣了這種情況，見怪不怪，勸了兩句也不搭理他們，坐在轉椅上跟後邊的工作人員聊起天來，興起的時候還笑得咯咯作響，更顯得窗口外罵得臉紅耳綠的二人好似兩個傻子。
相比隔壁窗口，林淼和周易成卻沒有太多的爭執。
正確點說連基本交流也沒有。
倒是辦事大媽很熱心，不停勸解他們倆想清楚，離婚證容易辦，可兩人多年的感情說丟掉就丟掉了，是真的覆水難收。
勸了一陣，大概見林淼和周易成沒反應，辦事大媽聳聳肩也不出聲，默默加快手下翻查資料的速度。
末了從抽屜裡拿出鋼章正要往林淼的結婚證上戳下去的一刻，大媽又擡起頭瞄了眼，語氣淡淡地說道:“印章一旦戳下去，你們兩人就正式解除婚姻關係，考慮清楚了麼？”
大媽的視線在他們倆之間徘徊。一直站在身側的周易成依舊維持來時沉默的狀態，像根木頭似的愣在原地不說話。
鋼章下，是林淼和周易成的合照。
照片上的她和周易成肩貼着肩，彎起嘴角露出幸福的笑容。相片只照到他們的上半身，可在照片以外的地方，她和周易成的手緊緊牽在一起。
那時候林淼的頭髮剛剪了沒多久，半長不短地正好撩在肩膀上，活脫就是個學生模樣，弄得照相的師傅還以爲他們剛畢業不久就跑來結婚了。周易成還調侃她，說她故意剪成這樣讓人誤會的。
一想到這裡，林淼不住微微一笑。
她和周易成這場大學時代開始的愛情跑了七年，七年裡邊經歷了風風雨雨，熬過大大小小程度不一的爭吵冷戰，最後還是終於修成正果。
和她攜手走進婚姻的是周易成，林淼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像天上掉下的一塊大餡餅，正好砸到她頭上。
這樣的幸福來之不易，林淼格外珍惜。
可有時候越是珍惜的東西，真相掀開，那種被背叛的無力、絕望和憤怒就會像洶涌潮水一般，能將人瞬間吞滅。
如同糖衣包裝下的□□，吃到最後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不是糖，這是□□。
周易成之於林淼，就是那繽紛糖衣包裝下最毒的□□。
林淼垂眼再仔細看了下，其實照片中已經可以看出些端倪。
剛領證那幾天，她經常端着結婚證研究來研究去，竟然沒有發現照片中那個用力牽着她的男人眼底裡佈滿的心不在焉以及脣邊那明顯的心虛。
原來真的是當局者迷，林淼迷了足足三年，甚至不止。
眼前這張照片轉瞬變得諷刺，這一刻她只覺得噁心，連絲絲的猶豫都被狠狠壓了下去，沒有再多想直接說了一句，“蓋章吧！”
林淼說完，周易成先是一愣，稍稍側身，視線正好落在了林淼白皙纖細的脖頸上，鎖骨凹陷位置處的那一小點黑痣隨着她均勻的呼吸隱隱跳動，霎時恍了神。
他了解林淼更甚於瞭解自己。
林淼看似柔弱不禁風，向來以他的意見爲主，但她若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做起決定來的心狠果斷和他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說一不二，絕不手軟。
就像她要脫離他的羽翼出去開診所，就像這次她提出離婚。
阿姨說的話，周易成有猶豫。
他想和林淼說，我不想離，不如咱們再想想。可林淼堅定決絕，半秒鐘時間也容不下。
他覺得難過而又難堪。
爲什麼她不想想他們這些年的情分？
他是錯了，可他也後悔了，知道錯了。
爲什麼她不願意給一次機會他，不想想他們這麼多年來相處的快樂時光，輕易下決定呢？
林淼堅定的神情刺傷了他，心臟止不住的疼痛。
如果這是她希望的，他沒有其他選擇。
片刻後，周易成終於緩緩開口，“蓋章吧……”聲音有些沙啞，隱含着各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離婚，原來也不是一件難事。只要鼓足勇氣跨出第一步，之後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不難過嗎？林淼當然難過。
當她看着別人在她珍重了三年的結婚證上蓋上作廢二字的時候，那一瞬間周圍的世界彷彿死寂一般，她似乎聽到有東西正分崩離析地瓦解當中，宣告她十年的感情付諸流水。
這一天，陽光明媚，萬里無雲，跟三年前兩人去領證那天窮陰至極的陰霾天氣截然不同，似乎預兆着她林淼一個人未來的生活，又或者是，周易成和陳佳佳還有她肚子裡孩子三人未來的生活，誰知道？
——
林淼走在前頭，周易成跟在後面，兩人安靜地徑自往前走，誰也沒有說話。
剛走出民政局門口，湊巧一對年輕男女親密地黏在一起越過他們走在了前邊。
擦身而過的須臾，林淼聽到一把年輕稚嫩的男聲，他說:“老婆，我會努力賺錢，讓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女孩揚手握拳輕輕捶在他身上，嬌羞地應了句“等你真賺到錢再說！”，說話聲音像是吃了一大罐子的蜜糖，連語氣都是甜到膩了。
她會心一笑，嘴角輕輕上揚，勾起一抹淺淡的笑容。
三年前，在同樣的位置，周易成也和她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候，他正兒八經地握着她的肩，嚴肅認真地跟她承諾保證，林淼，以後我肯定只聽你一個人的話，你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
周易成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講情話的人，別說情話，就是讓他講兩句好聽的話，也難爲的要死。
可林淼就愛他這一點，人憨厚老實，按林母高潔的話來說，是居家必備的好男人。
可惜他這性格讓他開頭出來自立門戶的那幾年撞了不少板子，吃了好些悶虧。
再後來，燈紅酒綠的圈子裡浸淫久了，整個人都彷彿被重新打磨了一遍，漸漸的連林淼也分不清那個夜夜睡在她枕邊的人到底還是不是周易成。
昨天睡得晚，今天又起得早，林淼只覺得從民政局出來以後渾身上下千斤重似的，頭痛欲裂。
碰巧她的車拿去保養維修，只能打車。可從民政局出來在街上站了好幾分鐘，也沒見計程車經過。
“這時間比較難等車，不如我送你吧。”不知何時，周易成將車停在她前面，隔着小小的車窗，她終於可以好好看看他了。
臉色有些差，眼周上的淡青色，臉頰似乎略略凹了進去，越發顯得他這人清瘦了不少。左手無名指上依舊戴着他們的結婚戒指，袖口上的那一對鑽石袖釦是她今年年初送他的生日禮物，脖子上打的領帶也是她買的……他身上有太多她留下的痕跡，可放到現如今來看，都是□□裸的嘲諷。
不知道誰說的，再見亦是朋友。
可是林淼自問沒有這麼大的氣度，能和自己的前夫當好朋友，畢竟那是她曾經愛過的男人。
只有不愛了，纔會不計前嫌。
她正想開口說話，卻瞄到不遠處剛好有一臺紅色車子向他們這邊駛來。林淼不着聲色地往後退了幾步，伸手向它招了招手，很快就有一臺計程車停在了周易成後面。
剛要擡起腳往後面那臺車走去，卻見到周易成還在看着她。林淼勉強扯起笑容，開口淡淡婉拒他多餘的好意，“謝謝，可我有車了。”
擡腳要走，林淼回頭，“易成……”
周易成連忙應聲，眼神裡充滿期待，不想林淼只是說，我爸媽還不知道咱們離婚的事情，希望你能暫時別驚動他們，給點時間我慢慢跟他們解釋。
滿腔熱忱被倒澆一盆冷水，周易成說不出話只能點頭示意他知道。
林淼沒多說，直接上了計程車。車子從周易成車後邊駛出大馬路上揚長而去，不消片刻消失在茫茫車海中，再也尋不着影。
狹小的車廂裡瀰漫着淡淡的葡萄香，是林淼最愛的香味，她說她最喜歡這種甜絲絲的香氣。
周易成疲憊地合上眼仰靠在皮質座椅上，右手不自覺地撫上無名指上的戒指，思緒又飄回到三年前他向她求婚的那天。
其實也算不得上是求婚，就是簡單隨意地趁她不留神就把戒指套在她手上。後來林淼一直嗔他，說他連求個婚都沒點誠意，敷衍了事，讓他一定要給她再補上一個浪漫驚喜的。每次他都應她，這麼大的事兒我一定再認真想想。
然後想啊想，終於在第三年，他都不用再想了。
那個和他共度風雨十年的女孩說要走，就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一切都是自己作下的孽。
——
廣播裡在播報本地新聞，抑揚頓挫的聲音幽幽地傳出來。林淼沒心思聽，眼睛一直看向窗外，腦海裡一片空白。
突然，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轉過頭讓師傅把廣播關了。
御居豪庭離民政局有好一段距離，等車子真正停下來已經是二十分鐘之後的事。
林淼準備從手袋裡抽出錢包付錢，手剛擡起來，她就失了焦距。
無名指上原來戴婚戒的位置泛起一圈白。她皮膚本就白，這麼一小圈不仔細看，其實看不出來。
可林淼方纔舉起手的剎那，第一反應是她把結婚戒指弄丟了。要是真不見了，周易成肯定又藉機說她這人丟三落四然後囉裡吧嗦一大堆的。
一想到這，她趕忙俯下身去找，剛彎下身才驀地醒過來，她已經離婚了。
林淼沿着戒指留下的痕跡慢慢輕撫，從她決定要離婚的時候，她就把戒指摘了下來收在抽屜的最裡邊。
她想過和周易成的未來。兒孫滿堂，膝下承歡，他們會趁着真的老去之前跑去環遊世界，嚐遍各國美食……
她幻想過各種可能會發生的結局，卻獨獨沒有想到她和他會是以離婚收場。
林淼和周易成交往了七年。人人都說男人有七年之癢，偏偏周易成在他最該癢的時候將她娶回家去。
可惜的是，他們的婚姻始終不能撐過第三個年頭，他們的感情還是走不過第十年。
今天之前，她還是名正言順的周太太。
今天過後，她就是不折不扣的林小姐。
周易成說過，她要是讓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這是三年前他對她信誓旦旦的承諾。
可中間變數實在太多，現在的周易成，她讓他往東，他絕對能把西南北全走個遍，就是偏偏不往東。
無名指上的那一圈白就是過於相信男人鐵口錚錚許下的承諾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