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遲大好之後才重回了兵部。
錢世忠一見他,不由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好一通冷嘲熱諷道,“身子骨這麼弱還來兵部做什麼?倒不如趁早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安安穩穩過日子去。”錢世忠現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全是自己在戰場之上真刀真槍打拼來的,對通過科舉而進入兵部的人本就無甚好感,加之蕭墨遲報到頭一天後便告了長假,由此心裡很是窩火,一直想要羞辱他一番。
蕭墨遲被他諷得面上訕訕的,但依舊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才坐回了自己的書桌前。
錢世忠冷哼一聲,再不多看蕭墨遲一眼。
傅德昱亦在場,但並未出聲阻止錢世忠,而只是靜靜地打量了一下蕭墨遲。這人據說億萬家財傍身,但竟能這般寵辱不驚,倒也稀奇。一個恍惚間,傅德昱只覺得眼前這人便是當年玉樹臨風、文高八斗的蕭重。他猛地回過神,搖搖頭,收回了目光,繼續研讀着手上的兵書。
蕭墨遲大病初癒,身子還乏得很,才整理了一些公務便沁出了一身虛汗。他暗地裡長吁一口氣,這官場之上,果真不易。他一轉念想起了顧姑娘,哦不,公主,心中又好似充滿了力量一樣。他心中雖隱隱藏着不安,但現如今即使不安又能如何?他只把東哥那幾句勸慰的話放在了心上,當做自己的救命稻草,每日拿出來念幾遍,日復一日,便當真對那番話確信無疑了,覺得自己與公主之間也並未隔着不可逾越的鴻溝。
蕭墨遲好容易熬到辦公的時辰到點了,正欲舒散舒散筋骨回魚莊好生歇着去,不料宮中卻又傳來了旨意,宣傅尚書、兩位侍郎與魏楚生、蕭墨遲進宮覲見。
傅德昱面上淡淡地接過了聖旨,心中卻沒底,不知皇上又將他們召進宮是所爲何事。
魏楚生在兵部新進的進士當中是頂出類拔萃的一個,聽聞皇上又召見自己,興奮得滿面通紅。蕭墨遲這回進宮也不同於上一趟了,面上微露喜色。他心心念唸的人便在那皇宮之中,此去雖未必能見着,但是總歸與她離得近了。
傅德昱一直記得蕭墨遲上一回進宮之時的淡漠表情,這次見他露出笑意,心下倒生出了幾分疑惑。一場病後,他的心性竟也改了麼?自打頭一回見過了蕭墨遲後,他本欲派人去調查一下蕭墨遲的身世,但是轉念想起蕭氏魚莊魚腸生意的種種手段便還是隻得暫且先放下了。
傅德昱正欲敲打一番蕭墨遲,免得他面見聖上的時候又走了神。錢世忠倒先開了口,直言不諱道,“蕭墨遲,聖上面前,你可得警醒點兒。”
蕭墨遲微微鞠躬,“下官明白。”
一行人進了宮後直奔乾清殿,皇上正候着他們。
“傅參將不日便要返回邊關了,朕決定派錢侍郎與兩位職方主事與參將一道回去,考察一下士兵屯田的事宜,並重新繪製大慶的版圖。不知尚書覺得意下如何?”皇上並不與衆人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明了召見衆人的意圖。
傅德昱點點頭,“皇上此意甚好。士兵屯田徵用了不少無主荒地,是該重新繪製版圖了。”
皇上點點頭,繼續說道,“那此事便如此說定了,由錢侍郎全權負責。待衆愛卿從邊關回京之後,朕便着意在全國推行士兵屯田。”
皇上與傅尚書、兩位侍郎就此又商議了許久。魏楚生與蕭墨遲便一直陪着站在一邊。蕭墨遲本就是大病初癒,身子還弱得很,直站得東搖西晃。好容易皇上揮揮手放行了,他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傅尚書在前,魏楚生與蕭墨遲殿後,一行人魚貫出了乾清殿。皇上的目光卻一直追緊了蕭墨遲的背影,就好似要將他生吞了一樣。從頭一回見着了蕭墨遲後,他心中便存疑,於是派武直出去明察暗訪蕭墨遲的身世,但是所獲甚是零落。這令他很是挫敗。
蕭墨遲對此自然毫無察覺。一行人才出乾清殿便迎面撞上了一對衣衫華麗的女子,蕭墨遲還未來得及細看,便跟在傅尚書後頭機械地拜了下去,“參見淑儀,參見公主。”
蕭墨遲的心陡地哆嗦了一下,未等到這對麗人說“平身”竟癡癡呆呆地擡起了頭,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兒。所幸的是,傅淑儀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父親身上,並未注意到這人的大膽行徑。宛央一見蕭墨遲如此大膽,先是吃了一驚,爾後卻被蕭墨遲的目光軟化了,竟在大庭廣衆之下,與蕭墨遲久久地四目相對。
傅淑儀盯着自己的父親看了許久。雖同在京城,但是卻難得能見上一面。及至難得見了一面,她卻連一聲“父親”都沒機會喊出口。她心下無奈,苦笑着說道,“平身。”
父親與她對上眼神後,只微微地點了點頭,便領着兵部的衆人離開了。
傅淑儀此時卻捨不得挪動步子了,一直停留在原地,目送着父親離開。顧宛央也不催促她,自己的一雙眼睛也已經追着蕭墨遲跑遠了。
兵部衆人的交談遠遠地傳來了。
錢世忠粗啞深沉的嗓音很有特色,“魏楚生,蕭墨遲,你倆回去後打點一下行李,準備與傅參將一道趕赴邊關。”
魏楚生朗聲應道,“是。”
蕭墨遲的心思卻依舊系在公主的身上,這話沒能入耳。
錢世忠有些着惱,“蕭墨遲,此去邊關可不是遊山玩水,你若是沒那能耐,便趁早辭官不做也好。”
顧宛央先是聽得蕭墨遲要遠赴邊關,心中一凜;爾後又聽得錢侍郎訓斥蕭墨遲,心下很是無奈。這人還真是呆頭呆腦的,也難怪錢侍郎生氣。
蕭墨遲此時卻突然轉過身來,定定地看向了公主。宛央未來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與蕭墨遲的視線撞了個正着。她本欲收回目光,但是蕭墨遲的目光卻好似黏住了她的視線一樣,讓她只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也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分毫。
傅尚書一行人走遠了,傅淑儀悵嘆一聲道,“也不知何時能再見到父親一面。”
宛央有心安慰她,“若想得厲害了,求一求皇兄,他那般疼愛你,定會準你父女相見的。”
傅淑儀聞言,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兩人轉過身準備同去乾清殿拜見皇上。才走了幾步,傅淑儀突然說道,“見着了又如何?他得向我行禮,我卻連聲父親也喊不得。”
宛央一聽此話,不由得想起自己與母后、與皇兄相處時的場景,頓時有種同病相憐的場景,遂輕輕地拍了拍傅淑儀的手背,以示安慰。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幾步後,宛央突然問道,“嫂嫂可知傅參將何日啓程返回邊關?”
傅淑儀很是詫異,“宛央怎的會關心這個?”
宛央此時心中顛來倒去的都是錢侍郎的那句話,蕭墨遲不日便要隨傅參將一道去邊關了。此去距京數千裡,何日才能再見呢?只是她自然不好直說自己的心思,只扯謊道,“你不是說託傅參將給容哥哥捎了信嘛,我問問,若是容哥哥能返回京城,陪在傅尚書與夫人的身邊,想來你心中也不會這麼難過了。”
傅淑儀一臉感激的神色,宛央倒看得有幾分不好意思了。
“聽說是後日便要回去了。畢竟邊關才經歷了一場大戰,需要整頓之處還很多,他得早早地趕回去。”
宛央點點頭,不再言語。
後日嗎?竟這樣快、這樣匆忙……
在乾清殿裡,宛央一直心不在焉,及至回到了未央宮後,她匆匆忙忙地從梳妝檯裡翻出了那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這便是蕭墨遲的那一塊手絹。她細心地洗過之後,甚至裡裡外外地薰了一遍香,才收了起來。她輕輕地摩挲着那一個篆書的“蕭”字,心裡的柔情似水一般漫開,淹沒了她的全身,但她卻並無窒息之感,只覺得溫暖如春。
宛央呆呆地笑着。錦繡在一邊看得卻直搖頭,公主怕已是無法自拔了,這該如何是好?
“錦繡,磨墨。”
錦繡應聲去了。
宛央鋪開手絹,提筆後在絹子上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宛央左看右看後又再詩句的下方添上了“顧湄”二字。如果可以選擇,她只願那個呆子照舊把她當做顧湄,照舊會追在她的身後喚一句情深意長的“顧姑娘”,而非規規矩矩地行禮,與旁人一樣面無表情地喊道“參見公主”。只是,自己的這份心意他可會明白?
宛央一宿無眠,只記掛着此去邊關,路途遙遠,蕭墨遲不知可承受得住。她翻來覆去,天矇矇亮的時候,依舊毫無睡意。她又取出了手絹,再看上一回後,細心地疊好,喚來了錦繡吩咐道,“今日託相識的採辦小太監帶出宮去,送到蕭氏魚莊交給蕭墨遲。”
“公主,這……”錦繡很是爲難。這事兒若是傳出去了,於公主的名聲可是有污的。
宛央淡淡一笑,面上竟是一副豁出去的神色,“你只管照做便好。”
錦繡面上一片擔憂的神色,但還是拿着手絹退了出去,託相熟的小太監代辦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