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今夜燈火通明,皇上坐在書案前反覆看着邊關傳回來的奏摺,書案前則擠擠挨挨地站着朝中的重臣。
自他下旨出兵清繳沙盜後,傅容便迅速地做出了反應,領兵出城,直搗沙盜的營地。這幫沙盜的頭領雖逃跑了,但是傅容所率領的軍隊共斬殺沙盜六十七人,生擒一十一人,傅柏年與錢世忠也已救回。只是,魏楚生與蕭墨遲卻被匆忙間遁走的沙盜頭頭劫持而去。
皇上又把這份奏摺看上了一遍。眼下的情形很符合他的心意,那個蕭墨遲被沙盜劫走了是再好不過了。他幾乎是兵不血刃地便將這個禍害送進了老虎的口中,現在只望這幫沙盜兇殘一些,直截了當地取了他的性命便好。
皇上面上不動聲色,擡頭掃視了一眼眼前站着的衆位大臣,問道,“衆愛卿現在有何高見?”他雖希望蕭墨遲就此一去不回,但是這心底裡打的主意自然不能讓旁人知道,更何況沙盜擄去的並非蕭墨遲一人,還有魏楚生。他的確看過魏楚生的卷子,胸中韜略盡顯筆下,假以時日一定會是國之棟樑,若是這麼在關外活生生地丟了性命委實有些可惜。
傅德昱心中長嘆一口氣,並不吭聲。從一開始他就不贊成皇上對這羣沙盜用兵,這樣帶來的後患真是無法估量。這羣沙盜本已實力超羣,毫無顧忌,背後更隱隱站着日益強大、狼子野心的月氏族,誰知道皇上的輕易之舉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呢?
鄧坤這時往前邁出一步,行禮之後才恭恭敬敬地說道,“皇上聖明,果斷下旨出兵清繳了這批沙盜,救回了傅參將與錢侍郎。現在,以微臣之見應該趁勝追擊,利用手中的這一十一個沙盜套出沙盜們的老巢,徹底蕩平沙盜之禍,救出兵部的兩位主事。”
皇上靜默着,並不答話。先帝還在時,大慶的朝廷內外全權由蕭壬何把持着。他一直大力支持慶朝的商人與西域和北疆的商人互通有無。邊境貿易雖日益繁榮,使得國庫越發充盈,但是這幫沙盜也成爲了商人們的心頭大患,使得許多商人不敢輕易踏足關外。西域與北疆的各部落卻對這幫沙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慶朝對此也一直無可奈何。若真的能趁機端平了這沙盜之亂,倒不失爲功德一件。只是,按照傅容的說法,這沙盜勢力強大,且與月氏族的皇室有着藕斷絲連的關係。此次攻打沙盜已是輕舉妄動,若再步步緊逼,這幫沙盜只怕要露出猙獰兇殘的真面目來。到那時,若是月氏族也來趁機插上一腳,大慶可謂是腹背受敵,雪上加霜。
皇上沉默了片刻後便一直盯着傅德昱。眼下他明白自己切不可再意氣用事了,所以他想聽一聽傅德昱的意見。只是這人被召進了乾清宮之後便好似啞巴了一樣,一直一聲不吭,讓他心中不禁有些窩火。
皇上清了清嗓子,不理會鄧坤等一撥興奮地文臣,眼睛一錯也不錯地看着傅德昱,問道,“傅尚書不妨說說自己的意見。畢竟,你的兩位手下現如今還在沙盜的手中困着呢。”
傅德昱心中嘲諷道,“只怕這情形才令皇上您稱心如意哪。”他心中想歸這麼想,面子上卻依舊是恭謹的神色。他神色如常地說道,“沙盜既然逃走前依舊劫持了兩位主事,想必心中仍想着與我朝交涉。皇上不妨耐着性子等上一等,待沙盜有了下一步的動靜之後再做打算也不遲。”
皇上正欲點點頭,鄧坤卻站出來說道,“皇上,這拖一日兩位主事便多了一日的危險,還是趁早解救他們纔好。”
皇上眯縫着雙眼看了看鄧坤,這人看來真是久在外地爲官,不知道這京城裡“蕭”字的敏感,更不知道他對“蕭”字的忌憚。趁早解救他們?他現在巴不得這羣沙盜扣押着蕭墨遲的時間越長越好。
皇上沒正面回答鄧坤,只把這個雪球輕輕一推又丟給了傅德昱,“傅尚書覺得朕可要下旨去解救二位主事?”
傅德昱精明似一隻老狐狸,自然明白皇上這是想讓自己做壞人,以成全皇上的聖明。他依舊淡定地答道,“二位主事想必定能瞭解皇上的苦衷,皇上此刻切不可輕舉妄動。”
皇上對這個答案很是滿意。鄧坤仍欲說些什麼,皇上揮了揮手,回道,“既是傅尚書的人,還是聽傅尚書的意思好了。”
鄧坤見聖意已決,也不好再強求。
大臣們魚貫退出了乾清宮。
鄧坤緊趕兩步追上了傅德昱,他雙手抱拳,笑着說道,“傅尚書可真是能成大事的人,自己的屬下被扣住了,竟還能這樣冷靜沉着,不愧是我大慶的第一武將。佩服佩服!”
傅德昱豈非聽不出鄧坤話裡話外的諷刺。只是他一向最不耐煩與這幫子文臣多糾纏,他們從未上過戰場,沒見過那淋漓的鮮血,卻總以爲自己纔是那個最爲愛國愛民的人,甚至自信地覺得自己可以對全局洞若觀火,所以總是站在一邊指手畫腳。可在傅德昱看來,這些人無非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他淡淡地點點頭當作了回答。他並不與鄧坤多交談,依舊與端木恩並肩而行。
與那撥文臣遙遙相隔的時候,端木恩才斟酌着說道,“老師,不去救兩位新進的主事真是無妨嗎?”
端木恩在朝中與錢世忠一樣,當屬傅德昱的嫡系,所以私下裡總是喚傅德昱一聲“老師”。他早年雖然是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了兵部,但是勝在亦有出入戰場的經歷,的的確確是塊可塑之才。傅德昱平日裡對他頗爲用心栽培。只是這文人畢竟就是文人,一遇上這性命攸關的事情,骨子裡去不掉的文人氣息還是跑了出來。
傅德昱無奈地搖搖頭,“這人救不得。”
端木恩心生疑惑,“救不得?”
傅德昱提點道,“今年各部均有新科進士,但是你可聽說皇上召見了別部的新科進士?”
端木恩搖搖頭。
傅德昱繼續說道,“兵部其實並不缺人手,皇上今年卻往兵部塞了不少人。只是,這許多人不過是爲着其中一人打掩護罷了。”
端木恩也是個極機靈的,一聽傅德昱點撥到此便明白了。他本不該再多言,卻還是忍不住地問道,“這蕭……主事究竟是什麼來歷?”
傅德昱卻反問道,“你考取進士後可是便外派出去做官了?”
端木恩點點頭,“國公案後這才調回京城。”
傅德昱輕聲說道,“難怪了,你並未曾見過蕭氏父子。他的來歷一時半會兒我也說不上來,但是隻怕不簡單。”
端木恩遂不再發問,恭恭敬敬地將傅德昱送上了回府的轎子後才自行回了府。
傅德昱坐在轎子中閉目養神,腦海裡又浮現出了蕭墨遲的那一張酷肖蕭重的臉龐。蕭重,那曾經也是京城裡引得男女老少爭相崇拜的公子哥兒,不僅生得風流倜儻,才華更是令人心悅誠服。傅德昱突然想起了自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臉色不由得大變。傅容當年便是爲着替蕭重求情不成,這才心灰意累,請求皇上將自己派去戍守邊關的。傅容這一去便再未回過京城,想必不僅僅是對皇上寒了心,也是對他的老師一家心中仍有愧疚之情。若是傅容注意到了此人的存在,那豈非拼了命也要將蕭墨遲救回來?可皇上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了,饒是傅容與皇上私交甚篤,怕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碰觸皇上的逆鱗。
傅德昱面色蒼白,喊過管家,“快點回府。”眼下,他唯有修書一封給傅柏年,讓他看牢了傅容,不能讓他逆着皇上的心意闖出大禍來。否則,這傅家上下少不得要跟着受罪。更何況,容貞還在宮中,若是由着傅容的性子來,只怕容貞以後的日子只能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管家揮揮手,示意轎伕們加快腳程。
傅德昱坐在轎子裡,握緊了雙拳。
乾清宮重歸平靜,皇上坐在書案前盯着晃動的燭光出神。今夜只怕又是一個無眠之夜,只是這偌大的皇城之內,無眠之人卻不僅僅是他。
未央宮中,滴漏聲清晰可聞,宛央躺在榻上許久卻始終未能成眠。自從那一日被皇兄撞見了蕭墨遲的信箋後,她便把自己關在了未央宮中,除卻給母后請安,便一直呆呆地坐着,整個人清減了好幾分。
皇兄的話她一直言猶在耳,但是她卻忍不住不去關注蕭墨遲的近況。她一直安慰自己說,待那個呆子平安了,她便毀了那信箋,不再胡思亂想。只是,邊關的消息時有時無,但是總沒個讓人安心的信兒,這更令她寢食難安。錦繡看在眼裡,着急在心裡,卻又是什麼忙也幫不上。
“公主,公主……”帳外,錦繡的聲音格外急切。
宛央深知錦繡這半夜三更的必有急事,忙坐起掀開帳簾,“可是有他的消息了?”
錦繡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一片蒼白,她點點頭,好容易順過氣了才說道,“小傅將軍領着人打跑了沙盜。”
錦繡還未來得及再說下文,宛央便急切地問道,“那可救着人了?”
錦繡眉頭微皺,“只有傅參將與錢侍郎被救回來了,蕭公子他……他……”
宛央心急如焚,“他怎麼了?”
錦繡見再也瞞不住,只得如實說道,“他被沙盜劫走了。”
宛央癱倒了榻上,面上慘白慘白。許久之後她才輕聲問道,“可還有旁的消息?”
錦繡索性把從小太監那兒打聽來的消息一股腦兒地全說了出來,“皇上現如今並不準備再去救人,只准備按兵不動。”
宛央緊緊地咬住了下嘴脣。皇兄竟不準備再去救人嗎?她的心思微微一轉,又將貼身收着的信箋拿出來瞧了瞧,雙眼只一會兒便溼了。
蕭墨遲……蕭墨遲……
宛央悲從中來,難道上次偶然一見竟成永訣?她有氣無力地揮揮手,示意錦繡退下,自己則半倚着軟榻,盯着窗外那一輪兀自清明的月亮出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