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遲異常艱難地跟在易旻等人的身後踏進了京城。
阜成門的城樓上,五名死士擺出了流水陣,而錢世忠被圍困在其中。錢世忠已經身受重傷,想要站穩已是不易。他冷笑着看着這羣面色冰冷的死士,“哼,蕭墨遲這小子也很有些本事,竟然把你們收羅了來。”
死士們並不搭腔,依次挽了個劍花攻向了錢世忠,一人一劍,錢世忠的眼神終於連最後一絲光澤也消失殆盡了。但是他的身子卻依舊撐着自己破損不堪的劍,並未倒下。
傅德昱看到錢世忠的異樣,心下着急。此時馳援的御林軍已到,而秦昉像是有意放傅德昱一條生路,竟然故意賣了個破綻,於是節節敗退的傅德昱竟被趕來的御林軍救走了。
御林軍副統領一臉鮮血,心急如焚,“尚書,現在該怎麼辦呢?”
傅德昱毫不猶豫地說道,“退守皇宮。”
此時端木恩也一身戎裝地匆匆趕來了,匯入了大軍中,忙中仍問道,“錢侍郎呢?”
傅德昱沒做聲,目光卻露出了猙獰的神色。端木恩心知不妙,可眼下卻也不能再耽擱時間了。
浮屠宮輕而易舉地攻佔了阜成門,而御林軍潰不成軍,選擇了退守皇宮。
蕭墨遲登上了阜成門的城樓,遍地的屍體直讓他心中犯惡心。突然,錢世忠屹立不倒的身體闖入了他的眼簾之中。他的淚水頓時糊住了視線,跌跌撞撞地衝了過去,噗通一聲跪倒在了錢世忠的跟前。
古鏡川認得這人,蕭墨遲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看着蕭墨遲悲愴的身影,心裡有些憐惜。
三當家的這時正處理着傷口,易旻上前說道,“大祭司死了。”
三當家的包紮傷口的手頓了頓,爾後又繼續不緊不慢地包紮着傷口,“古鏡川乾的?”
易旻點點頭。
三當家的忽然很是生氣,大喝一聲,“禾之晗呢?”
禾之晗走上城樓已是耗盡了自己的力氣,這時他看到三當家的受了傷,走上前接過了三當家的手裡的繃帶。
三當家的瞥了一眼禾之晗,見到他還活着,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了。這個少年或許是自己在這世上最後的牽掛了。可是三當家的嘴上卻不饒人,“和古鏡川一戰竟受了這樣重的傷?真是丟我的臉。”
禾之晗不說話。易旻忙着收拾戰場之時,禾之晗這才把堯曲城裡所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三當家的。三當家的只默默地聽着,並未說什麼。他出現在這兒,多半是因爲遲健,可現在遲健既已死了,他站在這兒的理由去了大半。可現在事到如今,他卻又沒有辦法再後退。他自己是死不足惜,可是禾之晗的人生卻纔剛剛開始。
蕭墨遲在錢世忠面前生生地跪了兩個時辰,他站起來後便徑直去找了易旻,“停止進攻,撤走浮屠宮的人。”
易旻正忙着部署圍攻皇宮一事,看也不看蕭墨遲一眼,“事已至此,是你說停便停的嗎?”
輕易不動怒的蕭墨遲卻是勃然大怒,紅着雙眼一拍桌子,“我說撤就撤。”
古鏡川原是坐在角落裡,不預備摻和浮屠宮的事,可他瞧見蕭墨遲竟然動怒了,這可是千年難得一見的事情,於是抱着看熱鬧不嫌人多的心態靜靜地看着。
易旻讓自己的手下捲起了皇宮的地形圖,定定地看着蕭墨遲,“你說撤就撤?你以爲這不過是兒戲嗎?”
蕭墨遲滿腦子裡只有錢世忠的死狀。最開始是魏楚生,然後是遲健、是老黃,這一次則是錢世忠,再下一次,又會是誰呢?可無論是誰,他都着實不忍心再見到,怒氣消了一半,幾乎帶着哭腔說道,“撤吧,再打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易旻反問道,“那你可還想把大祭司與蕭……”易旻總覺得說出“蕭淑妃”三個字怪怪的,於是頓了下繼續說道,“合葬?”
蕭墨遲痛苦地點點頭。許久後他才問道,“難道不能只攻打皇陵嗎?”
易旻搖搖頭。
蕭墨遲急切地說道,“可是……”
易旻淡然一笑,“現在撤,明天死的就是我,就是三當家的,興許還有你。”
蕭墨遲沒再說話。
古鏡川卻只覺得沒趣,他原以爲好容易能見一回蕭墨遲發怒,不想卻是這樣潦草地收了場。他自己出了門,對着蕭墨遲說道,“我去去便來。”魚莊和錢莊的生意近來都交給了何守財,他有些不放心,想趁此時回去看看。
浮屠宮攻進京城後,京城倍顯寂寥,就連曾經熱熱鬧鬧的西市也寥落得令人心酸。古鏡川嘭嘭嘭地敲着魚莊的門。今兒個浮屠宮攻城,早些收市也不奇怪。不一會兒的功夫,門板裡頭才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誰?”這聲音是何守財的,但是滿是警惕。
古鏡川淡淡地說道,“我。”
門板裡頭的人突然沉默了。古鏡川大吃一驚,他原以爲何守財聽到他回來的消息會高興得忘乎所以,可此時何守財的沉默卻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又等了片刻,何守財這才卸下了門板,“二當家的,你回來了。”
古鏡川沒有發問,而是點點頭閃身擠進了魚莊裡頭。他掃視了一眼,何守財的確是不負所望,魚莊裡還是老樣子,即使今兒個浮屠宮攻進了京城來,這裡裡外外也被何守財收拾得一塵不染。他滿意地點點頭。
何守財這時卻再也繃不住了,噗通一聲跪在了古鏡川的眼前。
古鏡川想起了何守財的沉默,冷着雙眼問道,“怎麼了?”
何守財磕了一個響頭,“守財辜負了二當家的,守財該死。”
古鏡川不慌不忙地撣了撣衣襟。
何守財繼續說道,“先前和阿蘅姑娘在一起的遲寅先生,他其實是……”
古鏡川突然打斷了何守財的話,“我知道。”
何守財愣住了,“二當家的,你知道?”
古鏡川順手拿過桌上的茶壺,自己倒了一杯水,“我知道,他來找你了?”
何守財羞得滿臉通紅,不敢再看一眼古鏡川,“二當家的,你知道的,我這條命都是他救下的,守財不得不幫他的忙。”
古鏡川點點頭。遲健此次進攻京城,先有異族人作掩飾,佯攻邊關;後有浮屠宮自己的人馬,大舉進攻京城。古鏡川總以爲遲健這麼大手筆定是這幾年在關外又賺了不少銀子,可原來他的心思還是轉到了魚莊和錢莊的身上。古鏡川心裡微微嘆口氣,從他易容裝作西域遊行商人來找自己起,一切就盡在他的掌握中了吧?
古鏡川淡笑,自己心眼兒再多還當真是比不上這個遲健。他問道,“多少?”
何守財老老實實地報上了數字,“一千兩黃金。”
古鏡川倒吸了一口涼氣,嚯,這個遲健也真是捨得。他滿不是滋味地咂了咂嘴。
何守財只以爲二當家的生氣了,“二當家的,守財愧對你的恩情,但憑二當家的處治。”
古鏡川不介意地擺擺手,“這些銀子本就是他的,他想怎麼用,隨他了。”
何守財驚得目瞪口呆,一向摳門的二當家的竟然就這麼算了?那可是一千兩黃金啊!
古鏡川沒再多留一會兒便離開了。
何守財卻仍是滿臉愧色。
回到阜成門的時候,蕭墨遲正在細心地擦洗錢世忠的屍體。古鏡川瞧他那樣認真,也不忍心開口勸解一二,只靜靜地坐在一邊。
蕭墨遲觸景生情,不由得記起了曾經他也這樣給遲健擦洗過身子,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錢簍子,你可知道爲什麼我爹他是……是……”蕭墨遲後頭的話突然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古鏡川被問得莫名其妙。
而站在一旁的三當家的卻忽然明白了什麼。遲健一直不拿他當外人,於是想做什麼事從不避開他。他知道遲健常年會服用鹿茸丸,但奇就奇在這遲健卻從不和自己的妻子共處一室,難得的幾次相處,最後也都是不歡而散。這麼多年,三當家的看在眼裡,只覺得遲健與他的妻子相敬如賓得過分了,完全不是夫妻間該有的模樣。蕭墨遲此刻吞吞吐吐,難道遲健他竟是……
三當家的又細細回想了一下遲健的模樣。那個叫做阿蘅的小姑娘給他動過了刀子後,臉上的傷疤幾乎看不分明瞭,而眉眼間池雲初的絕代風華也只剩下了依稀。尤其是蕭淑妃被飭令殉葬的那天,遲健一夜白了頭,從此以後越發衰老,老得幾乎令人不忍直視。但三當家的直到此刻才記起了遲健的鬍子很是稀疏,幾近沒有,聲音也日漸缺少了陽剛之氣。他總以爲這統統是因爲遲健老得過快的原因,現在想來該不是如此。
三當家的忽然爲這個男人感到悲哀,他的一生本該風風光光,可是卻被先帝和皇上奪走了一切,也難怪他執意要報仇。
蕭墨遲見古鏡川臉上寫滿了疑惑,便也不再追問,自言自語道,“算了,人都死了,還追問這些做什麼。”
蕭墨遲從錢世忠的營房裡取來了乾淨衣裳給他換上了,暗下決心待京城重歸平靜的那一日,定要厚葬錢世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