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牧雲湖三個字,杜學究的身體也隨之塌跨了下去。
腰身佝僂的比之前更加厲害,青筋暴起的雙手,雖然還勉強握着劍柄,卻已是微微顫抖。
楚江開從來不曾發覺,一個人的眼睛的變化,竟然能輕易的左右相貌和氣勢。眼窩塌陷後,杜學究的這張臉,瞬時就顯現除了垂老的狀態。
這種老相蔓延到了他的嘴角,楚江開能看得出他想盡力抿住嘴角,不讓更多的血流出來,但他的嘴角在一陣抽搐後,掛着的那一絲血線卻粗重了很多。
楚江開上前,雙手扶住了杜學究的胳膊,而此時,看明白端倪的柳入江也掠了過來,扛起了那柄就要不支落地的闊劍。
柳入江一直覺得師尊扛劍時的喘息,不過是一種標誌,等他真正扛在自己肩上的時候,才發現,這柄劍是真的沉重。
“師尊。”柳入江忍不住叫了一聲。
杜學究的目光,這才從馬將軍的身上收了回來,眼神複雜的掠過楚江開,衝着柳入江示意勿言。
然後目光迴轉,又落到了馬將軍的身上。
“馬伕,你還是不明白我,牧雲湖我若要去,百年前早就去了。你舍了這一身正氣想成全我也好,想逼我就範也罷,你忽略了一點,我經脈盡數被你震碎,已是個垂垂老矣的廢人,去了牧雲湖已經看不懂那裡的風景了。”
馬將軍將手中卷好的麻紙書收進衣衫裡,正在費力的整理盔甲的掛鉤,聽到杜學究的這句話,頓時怔在了那裡。
“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馬伕,你我和小婉,你其實應該比我和她還要看的清楚,你說不公平,可你自己何嘗不是早早將自己放在了旁觀的位置?但你做了旁觀者,卻沒有做到清。”
馬將軍索性脫下了全身的盔甲,露出了內裡的短打扮。
“我是旁觀者,我是該旁觀者清,可我的清和你的清,並不是一樣的清。你若去牧雲湖,哪怕老到寸步難行,小婉也會帶你去的,這就是我的清!”
“我哪裡都不想去了。”杜學究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想回我的'一柄劍',就算是死,還是死在這仙界山下的好。入江扛劍,阿開你去趕車,我們回去!”
聞聽此言,楚江開扶着杜學究胳膊的雙手竟然遲疑了一下。
也正是此時,'雅園小築'那間客房的軒窗中,唯美的身影再次出現,“杜學究,你好像忘了一個人啊!”
“我現在誰也想不起來。”杜學究沒有回頭,只是硬生生的說了句,說完這句,他的喘息又發作了,而且聽起來喉嚨中的嘶吼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楚江開緩緩放下扶着的杜學究的胳膊,“師尊,我這就去趕車!”
“你別去了,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你,你就留在這裡吧!”
“留在這裡?”楚江開睜圓了雙眼。
杜學究去不理會楚江開的吃驚,高聲道,“馬伕,你現在就可以昭告天下了!”
說完,杜學究也不再理睬柳入江和楚江開,自顧自的蹣跚着朝停在'南暢苑'門外不遠處的馬車走去。
軒窗中的身影也決然轉過身去了。
但楚江開還是能感覺到那道身影微微的顫抖着。
馬將軍理了理頭上的亂髮,喊道,“扛劍的,你又要說話不算數嗎?”
杜學究頭也不回,“我說了什麼?”
馬將軍怔住。
“我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答應,不過,鬥了這麼久,你終於贏了,我這條命也算是你留下的,我就承情不帶走那柄'歸於硯'了。”
“你還是帶走的好!”軒窗中,木小婉已然背對着窗口說道。
“夫人,你回你的牧雲湖,阿開你帶走也行不帶走也好,全由着你。王翰的事情你就不用攬過去了,我自會給中天門交代,至於以後,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以後。”說到這裡,杜學究也有些傷感了,“不過咱們仨,還是不見了吧!”
“不見也好,但你給我記住了,我是木小婉,我從來都沒有成爲過哪家的夫人。”
馬將軍無奈的搖了搖頭,他此時的無奈和搖頭,都只是一幅讀書人的做派。
“那還是我去牧雲湖好了,那裡清靜,正好可以溫書。”馬將軍慢條斯理的說道。
“馬朝,我說的話,你沒聽見?”木小婉問道。
“你做你的木小婉,我去我的牧雲湖,我只是覺得當不動這個將軍了,去牧雲湖安度晚年總歸可以吧?”
木小婉沉默了片刻,幽幽的長嘆了一聲,“我原本想說不可以,但我們都已是垂暮之年,我也累了,不想和你們再計較了。”
“你想來便來吧!我也可與將軍同行。”
杜學究聞言搖了搖頭,步伐踉蹌,身後的楚江開再也看不下去,默默的追步上前,挽起了他的胳膊。
楚江開覺得,就算今天他也想留在這裡,回馬車的這一程,他還是得扶着自己的師尊。
杜學究看看這隻挽起他胳膊的手,這隻手溫暖有力,是典型的有想法有抱負的年輕人的手。當年自己也有這樣的一雙手,而且保持了很多年,甚至差點就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但現在,這雙手已經乾枯,理想還在,只不過變成了一幅慘白的骨架,掛在心中的位置,已經沒有當初那麼顯眼了。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似乎她的情緒已經舒緩,激揚憤慨變成了娓娓道來。
“當年,我們仨約好了同去牧雲湖,可誰曾想,一晃,這個約定已經過了一百多年,而我們各奔東西也近百年了。這近百年,有人在牧雲湖觀景,有人去了西塞讀書,還有人留在這雲崖鎮,依舊做着他的登山夢。”
“其實我們做的是一場同樣的夢,只不過如今醒來,身處的地方各不相同罷了!”
“原本,我們不必蹉跎至今,我們能醒來的早一些,可是我們都太貪睡了,錯過了太多。”
“我和馬朝,我們現在都醒了,杜休,你呢?你這場夢還要做到什麼時候?”
杜休,這是杜學究的本名,不過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人這樣直呼其名了。
杜學究覺得這兩個字和自己很陌生,甚至覺得木小婉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只不過這個人的名字聽着有些耳熟而已。
“人若是沒有夢想,活多久都是白活。”杜學究爲這個耳熟的名字,輕輕的嘟囔了一句。
'啪啪啪',馬將軍輕輕的鼓着掌,“扛劍的,你聽見了嗎?別做你的登山大夢了,做個普通人,有什麼不好呢?”
“百年前,我就讓你去做,你做了嗎?”杜學究回道。
“呵呵呵,那時候是夢開始的地方,換成誰,也都看不了現在這麼開的。”馬將軍搖搖頭,“不說我,你當時勸我的目的,難道你敢說就是和現在相同的目的?”
“我不敢。但就算她說的對,現在我還在這場夢裡,我也不敢醒,更不想醒。”杜學究說這句話的過程中,喘息的節奏加快了。
“可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有做夢的必要嗎?”馬將軍提高了質問的聲音,有點當頭棒喝的意思。
楚江開聽到這句錐心的話也忍不住回頭,而杜學究比他的動作緩慢了許多,簡直是有些顫顫巍巍了,他迴轉的不光是頭,還有他整個老邁的身體。
他的眼窩陷的更加深沉,哮喘讓他不得不大口的吸氣和呼氣,之前靠着經絡中的真氣提攜,倒覺不出有什麼不適,但現在,經絡已經被馬將軍的一身正氣鞭撻的支離破碎,身體早已衰老的真相就這樣凸顯了出來。
杜學究從未服過老,儘管很多時候,號稱學究的他常常以老朽自嘲,但他的心裡,從沒有覺得自己老過。
就像'五十少進士'一樣,修行千百年,若是能邁過那道門檻登上山去,百年時間,不過是那裡的彈指一揮間,而做着這個登山夢的杜學究眼中,'老'這個字,之前從來說的都是別人。
馬將軍也從轉過身的杜學究眼中看到了不同,有怨毒,有失望。
更有不甘。
“你不用這麼看着我,扛劍的,既然扛不動劍了,何不早點醒來呢?”
杜學究突然用力的推開楚江開扶着的手,氣喘如牛的朝着那柄'歸於硯'跑了過去,但這種跑,更像是爬,因爲開始的幾步過後,他的腿明顯跟不上上身的節奏,整個人前傾的有些失控了。
'歸於硯'就在他和馬將軍之間的地面上插着,離他本就不遠。
楚江開看到杜學究還是衝向了那柄'歸於硯',遺憾的閉上了眼睛。
這本是一個和他的年紀身份極不相符的動作,但他做出來的時候,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麼大逆不道。
他是真的遺憾,不爲別的,爲那道唯美的身影。
'噗',杜學究終究沒有堅持跑到'歸於硯'的跟前,撲倒在了離它還有一尺的地方。
'噗',但他口中突然噴出的一口鮮血,有幾滴還是濺到了那柄'歸於硯'上。
楚江開想起剛纔木小婉說過的話,“他想要的太多,卻終究什麼也沒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