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究雙手握劍,佝僂的身子已經繃的筆直,闊劍的劍光已經被自他不斷的前突壓縮剩下了一尺的長度。
被壓縮後的劍光逐漸變爲深沉的青色。
這青色中,出現了點點滴滴凝集出來的紫色光點,並不刻意,卻均勻的鋪陳在一尺長的青色劍光中,如同那片劍光中的繁星點點。
又是雙華!
站在二樓軒窗邊的楚江開,沉默的注視着樓下的這一幕,心裡卻翻騰起了不小的浪花。王翰的雙華只是煙雨中的驚鴻一瞥,楚江開當時也沒有看出那雙華的威力體現在哪裡,也許只是爲了震撼。
而現在,師尊杜學究使出的這道雙華,卻是切實的威力十足。
因爲那些點點滴滴的紫色光點出現之後,馬將軍面前四個字拉扯出的熒光紙張後面,被劍光刺出的凸點瞬間暴漲,而那四個蠅頭小字,逐漸扭曲了字型,筆劃也有了被拆分的跡象。
馬將軍的臉色變的鐵青,原本就張揚的鬚髮,此時完全四散開來,頭頂的那頂制式頭盔被暴烈的氣息頂的搖搖欲墜。
他手中的那捲麻紙書隨着劍光的突進嘩啦啦作響,書卷的一頭還被馬將軍緊緊的握着,但另一頭在緩緩展開。
“扛劍的,真來啊?”
劍光還在突進,說話間被壓縮成一尺的劍光又縮短了一寸。
“看來你是鐵了心了,這樣也好,不過你若只是爲了那柄'歸於硯',我馬朝這把骨頭可還沒有老朽。”
馬將軍目視前方,神情突然變得平靜。
“扛劍的,你可要警醒些了。”
說完這句,馬朝手中的書卷前段已經完全展開,在他的手中如同一把打開的摺扇,他朝着那張熒光紙張中間凸起的位置,很隨意的扇了扇。
書卷並沒有觸碰到那個凸起,但扇出來的一股勁風中卻帶着馬將軍這些年研磨出的一身正氣,甚至是可以算是他畢生的心血了。
近百年的時間,孜孜不倦的研讀,將他原本一身的暴魘,硬是在一字一句中研磨成了這種正氣,最近的一年中,他甚至數次看到了那道本該遙不可及的門檻,也許,下一次那道門檻就會出現在他的腳下。
但他就是這樣,馬將軍就是馬將軍,哪怕讀書破萬卷,骨子裡還是那個縱馬疆場的硬骨頭,研磨掉的只是身體裡的氣,並不是脾氣。
扇出這一身正氣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哪怕那道門檻就在腳下,只要那個叫木小婉的奇女子需要,他就會毫不猶豫的退回來。
不論她是不是已經美人遲暮。
這就是他,讀書百年的馬將軍。
他從沒有改變過自己的初衷,他讀書百年,更多的反而就是更清晰的保留自己不變初心的堅持。
這是百年正氣。
這身正氣,他只求能換得她心滿意足。
那片四個字拉扯出的熒光紙張被這身正氣扇的支離破碎,這也等同於馬將軍否定了自己之前讀書的近百年時光。
但熒光紙張破碎了,本該一往無前的劍光,卻並沒有力透紙背。
沉默向前的杜學究看到了隨着麻紙書扇的一扇之威後,迅速耷拉下去的馬將軍的鬚髮,心生悲涼。
他之所以每次都和馬將軍戰成平手,就在於馬將軍每次都不想着還有沒有下一次,而他自己,甚至會想到以後可能會有的若干次。
這就是區別。
這也是他一直無法降服馬將軍的原因。
只不過這一次,他隱隱有了憂患。
近百年時間,可能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太多,也可能讓一個人停滯百年。
雖然杜學究覺得自己的這近百年絕非虛度,但馬將軍的這一扇之威,還是讓他感覺到了失落。
近百年裡兢兢業業拉扯起來的這個'一柄劍',對比起馬將軍手中那本薄薄的麻紙書,更像是一個笑話。
雙華的劍光非但沒有突破那張熒光紙張,反而被這本麻紙書扇出來的正氣吹散了。
杜學究不敢相信,這會是雙華這種絕世功法落得的下場?
'雅園小築'二樓的那間客房中,木小婉在馬將軍扇出那一身正氣的時候,臉上佈滿了酸楚。
此時楚江開也被樓下的聲響打斷了思維,他回頭,正好對上了木小婉的目光,只是這目光中,滿滿的全是失望。
“我知道,這一次,他一定會輸!”
楚江開不知道如何接話,只能怔怔的看着這個遲暮的美人。
“他想要的太多了!”
楚江開終於忍不住問道,“前輩,您說的話我怎麼不太明白。師尊怎麼會在你們的眼中都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呢?可是晚輩卻絲毫看不出來。”
木小婉落寞的額笑了笑,“你不懂,當然就不明白。而且,我,馬朝,我們都沒有說過他是貪得無厭的人,我只是說,他想要的,太多了。”
“有什麼區別嗎?”
“區別太大,他想要的,其實都沒有得到!”
楚江開皺眉,心裡仔細的琢磨這句話的意思,竟然也品出了其中的一絲理所當然。
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正因爲想要的太多,才終究一無所獲。
如果人人都能像馬將軍這樣專注讀書百年,至少在讀書這件事上,必定會有所得,甚至得到更多。
也許這就是這一身正氣能扇碎那道雙華劍光的原因。
而雙華劍光破碎後,那柄依然被杜學究雙手平握,姿勢保持着突前的黑鐵闊劍,鈍禿的劍鋒無依無靠,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握着它的杜學究,也承受了來自一身正氣的鞭撻。
和他手中的劍一樣,他的姿勢也沒有絲毫的鬆動,但他鬆動了的,是身上的精氣神。
他的眼窩深深的陷了下去。
他吃驚自己在這身正氣面前竟然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
'一柄劍'近百年來不是沒有過失手,但絕對是同行中失手最少的。
這源自也他這位'劍柄'的苛刻要求,失誤的地方,迅速找到或者彌補,即便彌補不了,也絕不允許下次犯同樣的錯誤。
楚江開看着樓下那個執着保持姿勢的身影,輕輕的唸叨了一句,“他會跟你去牧雲湖嗎?”
“我不是哪家的夫人,我是我,我不帶他!”
楚江開心裡多了些酸楚,“我看他恐怕傷的不輕。”
“放心,你這位師尊,遠比你想象的強大,而且我們的賭約還在繼續,他還是會撿起那柄'歸於硯'的。”
楚江開突然回頭,“不論輸贏,前輩,我都送件東西給您可以嗎?”
木小婉好奇的笑了笑,“哦?這倒是挺讓我期待的。不瞞你說,我已經近百年沒有收到別人送的禮物了。”
“我只是在看到您的第一眼,就覺得我和您之間,可能有些······關聯,不過,我說不太清楚。”楚江開臉頰微微有些發熱,他知道這個時候,其實他更應該表現的替師尊多些擔心纔對。
但面對着木小婉,他不想騙自己,也不想刻意隱瞞什麼。
“呵呵呵呵呵,阿開,你說的沒錯,我和你是有種關聯,但我不能說,你明白嗎?”
楚江開點了點頭,又急忙搖了搖頭。
木小婉白了他一眼,“什麼東西?快拿出來我瞧瞧。”
“我能先下去一趟嗎?東西我沒有待在身上,今天我演的是少爺,東西在演丫鬟的小菊那兒,我這就下去取來,行嗎?”
木小婉似乎有些困了,雙手伏在了桌子上,頭也埋在了雙手之間。“你去去吧,不過可不要讓我等太久了,王翰的屍體還在隔壁,我們要早些處理。”
說到處理王翰屍體的時候,她忍不住輕輕的打了個哈欠。
差點忘了這茬,楚江開覺得後背有些冰涼,忍不住又緊了緊斗篷的繫帶。
走出客房的時候,他下定決心將帽子拉了起來,遮住了頭。
一路走下樓來到門口,楚江開雖然沒聽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響動,但總覺得有什麼跟在他的身後,不過他強忍着沒有回頭。
輕輕的推開門,只推到他自己能容身通過的寬度,楚江開便擠了出來。
樓下的街面上,還是剛纔的場面,耷拉了鬚髮的馬將軍沒有動,握劍的杜學究也沒有動,楚江開的出現,他們倆連正在對視的目光都沒有絲毫移動。
其實這樣更好,楚江開只想不要驚動他們,容他去小菊那裡拿了東西回到樓上最好。
楚江開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的前行,他甚至想把露出來的小半張臉也藏到帽子裡。
但當他小心翼翼的走到離師尊不遠的位置時,身後'咣噹'一聲尖銳的響聲,還是嚇的他驚呼出了聲音,並且下意識的回了頭。
地面上,馬將軍的頭盔還在軲轆。
楚江開吸了一口氣,不得不回頭朝着師尊看了過去。
平靜已經被打破,楚江開心裡咒罵着那個該死的頭盔,剛纔馬將軍鬚髮張揚的時候它都能待在那顆腦袋上,現在人家頭髮鬍子都順溜了,它卻反而掉下來嚇自己。
馬將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杜學究在心裡盤算了好久,卻還是不能釋懷,直到頭盔的響聲傳來,一縷鮮血才從他的嘴角溢了出來。
馬將軍捲起了手中的麻紙書,神色已經和一位落魄的讀書人沒有區別,即便他那樣高大到離譜的身材,也已經掩飾不住骨子裡透出來的讀書人的氣息了。
卷好手中的麻紙書,他淡淡的說了句,“現在,你總可以安心去牧雲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