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想!”
這句愁腸百結的話落入楚江開耳中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都爲之一顫。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那段愛情傳說裡的正牌男主角應該就是自己已經侍奉了九年的杜學究。但如同對馬將軍的感官一樣,他也無法把杜學究的形象和傳說中那位爲愛百轉千回的翩翩佳公子統一起來。
不過他心中的這一顫,倒真的是替杜學究顫的。
楚江開黯然低下頭,拍了拍斗篷上的落雪,這一刻,他才發現,每個人都有幾幅不同的面孔,你看到的英雄無悔,也許只是他不得已藏起了兒女情長後的另一面。
'雅園小築'二樓的那扇軒窗未閉,但倚窗的人影已經不在。
垂頭喪氣的馬將軍擡頭看到了洞開的窗口,卻沒有看到那道人影,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繼而暴怒,身影只是一閃,已經出現在了'雅園小築'的門口,肩頭只是微微一沉,那罈子天啓十六年就已經在他手上。
'呼喲'一聲,楚江開根本沒看清什麼動作,只覺得一陣勁風帶着什麼物件從他眼前閃過,朝着喘息聲傳來的位置飛馳而去了。
等他回過神來再看,馬將軍雙手中除了那捲麻紙書,已無他物。
馬將軍擡手吹了吹手上的灰土,一臉落寞的衝着長街那頭喊道,“你最好砸了你那個爛攤子,乖乖去牧雲湖,否則我西塞的鐵騎······”
話未說完,長街那頭搶先回應了,“小心風大閃了舌頭,西塞鐵騎,哈哈哈,別的不說,單論人數,只是我西周鐵騎的一個零頭而已。”
馬將軍氣結,正要開口,身後那扇門開了。
門開的無聲無息,但馬將軍還是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
他如山的身姿頓時就矮了半頭,眼神竟然也變得無比的慌張。
楚江開差點就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因爲門裡出來的人正是傳說中的木小婉,更因爲,她的手中捧着原本屬於王翰的那柄'歸於硯'。
一隻手探過來一把攥住了楚江開的胳膊,手勁很大,非但是制止,還把他往後推了推,是師兄柳入江。
楚江開被推的一個踉蹌。
“稍安勿躁!”
這是師兄的命令,更是此時對楚江開的保護。
楚江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如此衝動,這柄'歸於硯'已經在他的視線裡出現過了數次,從沒有讓他動心過,因爲他比誰都知道,那就是他自己該乾的的活兒,即便能上手,最終握着它的絕不會是他楚江開。
但這柄'歸於硯'出現在那道唯美身影手中的時候,他不知道爲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衝動,他不想那雙幻想中柔若無骨的手,捧着它。
這一刻,這種衝動,讓他分不清是爲了敬仰的杜學究,抑或是他自己。
他的腳步踉蹌着,他的眼睛卻沒有離開那道身影。
但那道身影呢?她眼中是誰?
她開口了,衝着馬將軍捧起了那柄'歸於硯',“你爲什麼來西周?也是爲了它?”
矮了半頭的馬將軍還是要高出那道身影很多,但他給人的感覺卻好像比面前的這位奇女子又低了很多,也卑微了很多。
他聽到這句話後憤怒的很明顯,但說出來的話還是很溫和,“我是爲了你!”
那道身影轉頭看了看長街的那頭,那陣喘息聲傳來的地方,小聲的無奈道,“可是你該知道,我是爲了他。”
馬將軍嘆息着點點頭,看了一眼她捧到面前的'歸於硯',“你也該知道,他卻只是爲了它。”
那道身影也點了點頭,“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他從來就沒有爲過我。”
邊說聲音已經哽咽,“可是過了近百年,我還是改變不了我自己,馬朝,這些你都知道,你說,我還能怎麼辦呢?”
她擡手擦了擦眼角,“牧雲湖有最美的秋景,有最甜的紅果,可沒有他要的東西。”
馬將軍擡起頭仰望着夜空,讓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儘可能留在眼中,幽幽的說道,“百年前我們都還很年輕的時候,不對,或許比那還要早,是我剛到鏢局的時候,你知道,那時候我真的是馬伕。”
“我第一趟走鏢,去的就是南齊的齊雲城,路過牧雲湖的時候,在那裡扎住了一夜,晚上看不清楚,第二天天一亮,展現在我面前的那片湖水,讓我終身難忘。”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節,正是初秋!”
“我知道自己是個粗人,可粗人又怎麼了,粗人就連美景都看不懂了嗎?”
那道身影靜靜的傾聽着,等馬將軍說完,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道,“你說的我何嘗不明白呢?可終究都是往事了。不提了。”
“我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牧雲湖!”馬將軍不甘的嘆道。
“這'歸於硯'可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至寶,將軍真的不要?”
馬將軍不屑的轉過頭,“夫人還是叫我馬朝聽着順耳些!”
楚江開出神的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他隱隱有些明白故事的來龍去脈了,竟然和那個悽美的傳說大相徑庭,至少他聽到過的,沒有一個版本是接近事實的。
他身後不遠處,喘息聲再次響起,“馬伕你個老匹夫,就事論事,你何必難爲我的後輩呢?有失你大將軍的身份啊!”
馬將軍笑了笑,目光突然轉向楚江開,“小子,你叫什麼?”
楚江開愣了愣,欠身抱拳道,“晚輩楚江開!”
“楚江開。好名字!”馬將軍說出後面這三個字的時候,身形已經恢復瞭如山的架勢。“學究大人,你這個徒弟不簡單啊!給你提個醒,不要埋沒了人才,我這'書山有路'的禁制,對這小子竟然一點用的沒有。”
楚江開聞言差點驚掉了下巴,自覺還算入戲的他,沒想到心裡的小九九早就被人家看在了眼中。而自己呢?還沾沾自喜的以爲矇混過關了。
冷汗順着額頭流了下來,楚江開擡手摸了摸,一片冰涼。
剛纔若是稍有異動,這陣子會是什麼後果呢?楚江開有點不敢往下想了。
杜學究終於走入了靈力燈光的範圍內。
枯瘦的身子挑着件灰白的學究裝,頭頂的文士方巾已經走了形狀,稀疏的鬍鬚,深陷的眼窩,慘白的臉頰,略帶頹廢的神色。
他一直有哮喘的毛病,但任何人都不敢把他看做一個哮喘病人。
他的肩上,總是扛着這柄鏽跡斑斑的黑鐵闊劍,劍長三尺九寸,重量過百斤。
楚江開總覺得是這柄劍壓的他喘不上氣來,但他也的的確確目睹過這柄劍被他揮舞的如同繡花針一樣輕靈的場面。
他學富五車,卻很少咬文嚼字。
他乾癟瘦弱,卻能搬山倒海。
在楚江開的眼中,他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卻又無所不能的人。
而此時,他肩上扛着的那柄闊劍的劍尖上,還穩穩當當的立着那罈子天啓十六年。
看到酒罈子,楚江開才明白,原來馬將軍砸過去的就是這罈子酒。
馬將軍也看到了,“我若是你,至少不會有臉再把酒罈子帶回來!”
“天啓十六年可不是隨便能喝到的,裡面這點東西,也沒有故意瞞着你,也瞞不住你,我只是不相信,你能忍得住饞蟲而已。”杜學究停在了柳入江身前,也停止了喘息,甚至因爲那道身影的存在,還刻意的挺了停佝僂的脊樑。
馬將軍低頭看了那道身影一眼,目光轉向杜學究,冷冷的回道,“雕蟲小技,你就是請一罈天啓初年,本將軍今日也不會動心了。”
杜學究沒有接話,卻也始終沒有看那道身影一眼。
他反而回頭看了已經在身後的楚江開一眼,“阿開,這老匹夫說的是真的?”
楚江開又愣了愣,繼而懵懂的點點頭。
“有點意思!”
這時候,馬將軍身邊的那道身影似乎忍不住了,將手中的'歸於硯'高高的舉過頭頂,衝着杜學究恨恨的說道,“你還要無視我到什麼時候?你不就是爲它而來嗎?拿走!”
楚江開眼中又有隱隱的火苗似要冒出。
不過杜學究卻顯得淡然了很多,也終於將目光轉向了那道唯美的身影,但是他只是嘴脣張了張,卻也終究沒有開口。
那道身影微微有些欠身,繼而挺起了腰身道,“叫什麼都已不合適,還是不叫的好!”
杜學究苦笑着搖了搖頭。
“夫人,我確是爲這'歸於硯'而來,但我也知道,你會來,他也會來,也許,還有個人,也會來!”
“杜學究,我究竟算是哪家的夫人呢?”那道身影此時眼中已沒有其他,耳中也聽不進其他,只剩下這錐心的夫人二字。
馬將軍接連冷哼了幾聲,這句還回去的話,總算讓他舒心了一點。
楚江開卻在聽到這句相同卻對人不同的話的時候,渾身不可控的抽搐了一下。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樣,他只是覺得這道身影的主人,這個活在傳說中的奇女子,應該和自己有着某種聯繫,他不知道。
而她,也許知道,卻裝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