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我們爺羈押宗人府, 就只是爲了這些古物件兒?”聽了石詠的話,十六福晉驚訝地問。如英陪坐在十六福晉身側, 睜着一對明淨的大眼睛, 一樣聽得似懂非懂。

石詠肅然點頭。

監守自盜, 將內廷珍寶轉移出宮另外轉賣, 這事兒說大不大,就算是宗人府處罰,也不會真將這位皇子阿哥怎麼樣, 但若是坐實了, 絕對是十六阿哥人格上抹不去的一個污點。

如今宗人府將十六阿哥羈留,也是絕了十六阿哥四處奔走, 自證清白的可能。等到外頭一切罪證坐實, 十六阿哥便是百口莫辯,只能認栽。

石詠一時記起, 十六阿哥在將拍品銷賬送出宮之時, 是何等小心謹慎, 卻沒想到這一位終日打雁竟還是被雁啄了眼,沒栽在銷賬的拍品上,反而是其他物件被人碰了瓷。

“福晉莫要太過心急!”石詠斟酌着說。

十六福晉卻早已上了火, 心想這叫她怎麼可能不急?

她正心焦無主之際, 忽覺一雙小手伸過來,捧着她汗津津的手心握了握。如英在十六福晉耳邊輕聲說:“福晉,我們爺是說,您如今是十六爺最可依靠的力量, 多少人盼着您先自亂了陣腳。您難道願意,教他們如願?”

十六福晉聞言登時一凜,努力沉下心,道:“是,是我太着急了。”

她轉頭望向石詠:“石詠,你一向是爺信得過的人,這件事,全看你,你說怎麼做,咱們就都怎麼做。”

石詠趕緊請十六福晉放心,他已經有了頭緒,內務府那頭的事兒,不妨都交予他來處理。

“但是另有兩件,也是要務,只有福晉出面,纔好辦妥。”石詠早已盤算過,正愁不知該請什麼人出面呢,沒想到十六福晉自己尋上了門,這便簡單了。

“第一件是宗人府那裡,請福晉委婉提醒宗人府宗令,如今十六爺孤身羈留在宗人府,請那邊提防有人暗算十六爺。”

這話將十六福晉足嚇了一大跳,但是她也立即省過來:倒也不是說石詠真的預見到有人會在宗人府暗算十六阿哥,但這也是提醒一下宗人府,眼下案情一概不明,宗人府可千萬別叫人被當槍使了。宗人府但凡曉得事關重大,便不會對十六阿哥一案掉以輕心,平白叫人鑽了空子。

“這好辦,簡親王福晉與我一向很熟,我今晚就託人給她遞話!”十六福晉一口應下。

宗人府總令如今是簡親王雅爾江阿擔着,簡親王福晉與十六福晉早年相熟,如今亦有往來。

“第二件是十六爺身邊的田公公如今在慎刑司受審,指證的據說是永和宮的人。今日我去看時,他已經被用了刑……福晉勿怕,田公公不過是受傷,性命是無礙的。但怕就怕有人蓄意謀了田公公的性命,然後又僞造他的口供。那樣的話可就真的難辦了。”

慎刑司那裡一直是石詠的心病,萬一小田熬刑不過,給人弄成給畏罪自殺的假象,再弄份假口供,那就真糟糕了。

不過,十六福晉姓郭絡羅,好像與宮中宜妃是一個姓來着……

果然見十六福晉咬牙,道:“這個簡單,明日我就進宮去見姑母去。德妃娘娘爲她兒子籌謀,拉上我們爺墊背,這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兒!”

十六福晉果斷起身,臉上帶着堅毅果決。早先更兇險更駭人的情形她也見過,沒道理這點兒小事她都辦不到。

如英也趕緊起來,送十六福晉出去,又打發小丫鬟到石大娘的院子送消息,只說表姑姑一切安好,沒什麼大事兒。將這一切做完,如英轉回來,笑着對石詠說:“十六福晉還真是一副爽快脾性,說做就做的……”

她話還未完,已經見石詠正專注地盯着自己。如英臉一紅,道:“怎麼了?”

石詠垂下眼簾,對如英說:“這世上總有些事兒會有些兇險,如英,你可會覺得怕?”

如英來到石詠身邊,與他一處並肩站着,憋了半晌,輕輕點了點頭,小聲道:“如英怕的……其實上回在清虛觀,也是怕的。可是有些事,便是怕,也得去做啊。”

石詠心頭一下子大暖,伸臂將如英的小腦袋拍拍,讓她的額頭倚靠在自己肩上:“你說得對……”

凡事皆可能有兇險,但是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

如英是明白他的,這令石詠更加清楚身上負着的責任。

第二日一清早,石詠已經找上了琉璃廠松竹齋的白老闆白增壽。早先從琉璃廠收來的那一批古董,是借了琉璃廠的渠道從其他省收上來的,除了白老闆本人是個人證以外,倒也沒有其他旁證。當初走款也走的是現銀,而且是十六阿哥自己掏的腰包,不是從內務府走的賬。一片好心,反倒成爲了把柄。

石詠心想,這決計不行,還得再找別的旁證。

可是再要找當初買走那兩件古董的買家,倒有那麼一點兒難度。須知,他們草創的拍賣行,有一條重要的規矩,實名賣、匿名買。

若是有賣家委託拍賣行賣東西,拍賣行爲了確保拍品的來路正當,貨真價實,並避免後續糾紛,要求賣家一定要實名。

然而買家則可以選擇匿名買,這一項,其實是“百花深處”招攬主顧的要訣之一。時人講究“財不露富”,有錢人一擲千金想買個古董,並不想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十四阿哥之所以最後忍下了沒討回那十萬兩銀子,也是這個原因。

因此“百花深處”的規矩是,所有參與拍賣的買家,都事先在兩家皇商所開的票號中選擇任意一家,開一個臨時的戶頭,例如持“福乙”號帖子的主顧,便開一個叫做“福乙”的戶頭,並存入一定數量的保證金。包間主顧的保證金至少是三萬兩,“藕花書屋”那邊公開競買的主顧則需要每位提供五千兩的保證金。

待到拍中物品之後,會立即有票號的夥計過來,當場安排結算。當天結算完畢的,拍品當場交與主顧,若是頭寸調撥不及時,拍品便由拍賣行暫時保存,限期三日內結算完畢,否則交易取消。

有些財大氣粗的主顧,在票號開戶時就多存了好些銀子,像那拍走《夏荷幽賞圖》的主顧,一口氣就存了十萬兩,待拍下好東西之後,銷戶時票號還得另找他錢。

也有些是身上帶着信譽錢莊的銀票過來,直接結算的,就如“福戊”號的十四福晉,除了存入的三萬兩保證金,當場掏了七萬兩銀子的銀票,所以當場取得了那隻汝窯青瓷蓮花溫酒器。

石詠記得很清楚,那場拍賣,所有的款項,都是在第二天上午之前就結算完畢的,當天中午銀子入的內庫。這就是說,所有的物件兒都於那之前全部交由主顧們自行保管。就因爲這個“匿名制”,追蹤這兩件被“碰瓷”的文物,難度係數一下子高了很多。

第一件很快便被找到了——那件北宋青瓷養覆蓮花尊,是在公開競買那一環,由一名白老闆熟識的琉璃廠老主顧拍走的。事後那位主顧曾經向白老闆吹噓,說他拍下這件瓷器是有眼光有遠見有魄力,二十年內這件瓷器的價值至少能翻上三四倍的,因此令白老闆印象深刻,見石詠問,趕緊將這一線索提供給了石詠。

石詠與白老闆一道去尋那位主顧,自是將他的眼光遠見與魄力一起讚了一番,並提出觀摩一下那隻“北宋青瓷仰覆蓮花尊”。

對方欣然允諾,將那隻蓮花尊獻寶似的取出來,請石詠與白老闆過目。

石詠一見便放了心:只看一眼這件蓮花尊的釉色,他就知道,這件絕對不是宮中所遺失的那件“北魏”蓮花尊。

北朝時候的瓷土中含鐵量重,因此燒出的瓷器呈現一種馥郁怡人的青綠色,待到宋代,審美已經悄悄轉移,因此眼前的青瓷更多接近汝窯的“雨過天青”色。

但是這件蓮花尊的器型卻將北朝時的器型仿了個十足十,體型略小,侈口、長頸、溜肩、長圓形腹、高圈足,上腹三層覆蓮瓣紋,下腹雙層仰蓮瓣紋1,因此叫做“仰覆”蓮花尊。

石詠鬆了一口氣,釋然地拍拍面前的青瓷器,笑道:“想不到,你這一把年紀,感情竟也是仿品,仿的是數百年前北魏時候的前輩啊!”

石詠將對面的青瓷器當個大活人一般,與之對話,白老闆在旁邊聽得好生尷尬,趕緊小聲提醒:“石大人!”

豈料買下這隻蓮花尊的主顧卻毫不在意,哈哈笑道:“石大人好眼力,我花八千兩銀,哪裡能指望買到北朝的原件,但能尋到一件宋人做的仿品,也不枉了。何況我本就更喜歡宋瓷的釉色。”

石詠暗喜,心道這下便妥了,既有主顧當場拍下的實物在此,宮中即便拿着失物單子比對,也無法強指這一件就是宮中失落的珍寶。

他隨口向那主顧和蓮花尊道別,繼續追查長明燈座的下落。

那件銅鎏金蓮花長明燈座則更麻煩一些:這件物事原本是在公開競買的一環拍出的,可是卻被某個暗標包間“截胡”,直接給拍去了。

暗標的那些標間,極其尊重主顧的隱私,因此主顧進門的時候,只有一名僕從或是僕婦出面,將人引至房間內,全程再無他人干擾,並且謝絕其餘主顧窺視。若不是最後十四阿哥十四福晉鬧得太大,石詠也沒機會知道“福乙”、“福戊”那兩間裡頭坐着的是兩口子。

這般嚴密的“匿名”制度,眼下卻爲他追查下落帶來了麻煩。他固然能追查到“喜庚”號拍下了長明燈座,然而再往下就追不下去了,甚至他還去薛家開的票號問了再次開戶之人的情況,然而薛家的票號與他的拍賣行一樣,有一套嚴密的制度,等閒無法打聽到開戶主顧的身份名姓。

石詠待找薛蟠幫忙,薛蟠卻不在,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石詠暫時只得另想辦法。

他眼下還有幾個選擇,一是請十三阿哥出面幫忙打聽,二是轉而向雍親王那裡探消息,看看雍親王的“粘杆處”有沒有可能掌握這等訊息。然而他轉念一想,卻覺得這主意是大大不妥。

——他很清楚,那兩位,一個掌握着康熙賜下的虎符,另一個早已培植起了自己的“粘杆處”,可是那兩位都不知道石詠其實知道他們的底細,此刻若是貿貿然相求,豈不是露餡兒了?

再者,這事兒既然是內務府鬧出來的,就一定要走內務府與內廷的渠道自去解決,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輕易動用旁人的關係,否則徒惹康熙皇帝生疑,也平白暴露了自己實力的短板。石詠一直信奉踏踏實實做事,旁人自能看到他的能力,但若是一遇上難題就四處求援,這難免教人看扁了去。

再三思考之下,石詠再一次趕去了百花深處。

一場轟轟烈烈的拍賣之後,百花深處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小小的荷池內水波不興,幾朵蓮瓣落在水面上,碧綠的蓮蓬長得壯實,裡面的蓮子快要熟了。

石詠皺着眉頭立在“楓徑”之中,夕陽將他的影子映在對面,漸漸幻化成前朝衣冠,張菜園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頗爲關切地問:“石小官人,有什麼爲難的事兒嗎?”

石詠趕緊作了個揖,道:“正是有事要請教。”

他便問張菜園:“尊駕可還記得上回在這裡的一場拍賣?”

張菜園笑道:“怎麼不記得?石小官人修整了百花深處,又讓這裡的街坊多得一份營生,在下感激不盡。”

內務府在“百花深處”的拍賣行,因爲人手缺乏,直接僱傭了衚衕裡的街坊過來幫傭,修剪花草、招呼引路、跑腿送菜,都直接在當地請短工。甚至松鶴樓的廚子過來烹飪,還特地請大雜院兒裡住着的貨郎去什剎海捕了好些鮮魚過來。據這些街坊說,給內務府打一回零工,大抵一季的生計便夠了。因此張菜園在此向石詠一起表達了街坊們的感激。

“您可還記得那‘喜庚’號包間的主顧?”石詠急急地問。

他眼前的影子,其實就是這“百花深處”本身,能夠感知衚衕裡發生的一切,因此石詠纔會選擇向“它”請教。

“記得!”張菜園答道,“‘喜庚’號的主顧,好似總共拍下了三件物事,一件是《荷濯清漣》四幅條屏,一件是緙絲扇面,還有一件是……燈?”

“對,正是長明燈座。”石詠大喜過望,他也不過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可沒想到這張菜園竟真的將在這“百花深處”發生的事記得一清二楚。

“還記得這‘喜庚’號的主顧,說過什麼表明身份的話麼?”石詠激動地問,“喜庚”號包間裡據說坐了四五個人,交流之際,總會有些言語是表明身份的。

“這好像並沒有……”張菜園一面努力回想,一面斟酌着,“他們幾人彼此稱兄道弟,稱呼都只是大哥二弟之類,且並未透露名姓身份,或是曾透露過,我實在是記不起了……”

石詠:他好像也有點兒太強人所難了。

“但是我記得買燈的那位,說是給媳婦兒買的,說是媳婦兒名字裡有這個字……”慢慢地,張菜園又記起了些細節。

石詠一怔,心想,原來那晚上發生的事兒還真不少,這邊有爲了外室跟嫡妻掐架叫板的,那邊卻還有買東西哄媳婦兒的。

只是這信息還是太少,這京城裡,疼媳婦的男人沒一千也有八百,總也不能一家一家去敲門問:最近有沒有買個蓮花燈座送媳婦兒呀?也總不好輕易問:你媳婦兒名字裡有個“蓮”字麼?

“張大哥,務請再幫着回想回想,什麼都行,總有些能幫上忙的。”石詠開口相求,他總能隱隱約約地覺得目標已經大致鎖定,只要再多一丁點兒信息,他就能判斷出來。

夕陽西下,石詠面前前朝衣冠的影子又被拉長了些,可以看出正在垂首沉思。影子凝神半晌,忽而擡起頭問石詠:“拍下長明燈座的那位,在旁人拍下那幅《荷濯清漣》四幅條屏的時候,曾經評價過一句,說,遠比不上‘庚黃’畫的。旁人便鬨堂大笑,一起笑他。石小官人,這‘庚黃’是誰,竟如此引人發笑?”

石詠聽見“庚黃”二字,再也忍不住,“哈”的一聲,暢快爽朗地笑出聲來,連忙衝張菜園拱手相謝。

他終於知道是誰拍下那隻銅鎏金蓮花長明燈座了,而且那一位的妻室,不正是本名中有一個“蓮”字的麼?

作者有話要說:  1這件文物的原型是“北朝青釉仰覆蓮花尊”,真實的燒造年代應該是北齊,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文中所寫的拍品是宋代仿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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