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
顧秀兒正扭頭瞥着那藥鋪裡頭,被這一聲喊給醒過神來,方纔進了裡間的黑臉兒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她旁邊,“小丫頭,欲瞧熱鬧別處玩兒去,莫要在老萬這裡流連,可沒有啥好玩兒的。”
萬麻子見這小丫頭身材矮小,以爲是哪家的孩子跟大人走散了,方這麼說道。顧秀兒瞧着他並無惡意,剛纔提起的心也放了下來,
“先生,我方纔與哥哥走散了,敢問從這兒怎麼到街口去?”
萬麻子隨手往後一指,顧秀兒也沒瞧清他指的地方,道謝後便又擠進了人羣。萬麻子將碎玉宮燈取下,這藥鋪所在的小小角落便霎時暗淡下來,他奮力將扎進地下的紅幡拔了出來。這一切料理完後,放上了一輛小板車,夤夜,萬麻子獨自推着裝滿器官的小板車,孤身一人,往閻王谷的路走去,此去多是山巒,沒幾條官道,馬匹是跑不動的,待到雪山附近,連這板車都要棄了。如此一來一去,待到一葉落下,天下入秋的時候,萬麻子方能回來,而這一趟行走,他沿途再收些貨,少說也能掙個百兩銀子。
萬麻子是個江湖老手,一手渾天霹靂刀使得很俊,他用慣了的大刀就藏在板車下頭,若是路上遇到了山匪盜賊,也好傍個身。不過從松陽往岷山去的路上,一路崇山峻嶺,都是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從未遇上過山匪。野獸倒是不少。然而行走江湖多年,萬麻子自是知道,這世上不管是毒蛇魍魎,還是猛虎餓狼,都不及人心來的可怖。
待到了那閻王谷,雖然有個這般嚇人的名聲,坐的是鳥語花香,人間桃源。因爲地域特殊,一年分爲六季。而那任天愁,他往來多年,卻從未見過,只有一次,於帷幔後頭聽見過那人的聲音,當時一貫接手他貨物的管事不知去了哪裡,萬麻子也知道谷中各地,他不能亂走。莫說那些私人豢養的毒蛇毒蟲了,就是碰上個怪人,將他拿去煉藥。那也是說不清楚啊。
他本不知那帷幔中人是任天愁。那人只跟他說了六個字,“三十金,在桌上。”這聲音簡直能把岷山的千年雪山給融化了,說不出的溫潤好聽,能將人心裡的冰,一寸寸敲碎了。若非結合到那輪椅在地上轆轆的滾動聲。萬麻子如何也想不到,與自己曾經有一帳之隔的,竟是那江湖上赫赫有名,令人聞風喪膽的鬼醫,任天愁。
“阿秀!”顧秀兒正兀自在人羣裡摸着瞎。就聽見了九斤的招呼聲,他這一聲喊得很大。“阿秀!”
九斤又喊了一聲,顧秀兒方循着方向,瞧見了他。也不知九斤是如何將她認出來的,二人碰頭之後,繼續在這巷子裡逛。
“九斤,你認得後面那巷子裡的保春藥鋪不?”
九斤攢眉想了想,“你莫不是碰上了萬麻子?”
萬麻子早年是漕運上的扛把子,如今年紀稍長,退了下來,在松陽附近做些投機倒把的買賣,同是江湖中人,九斤怎麼會不認得素有萬金油名聲的萬麻子。
“萬麻子?”
九斤想了想,“就是個面孔極黑的中年漢子。”
“有多黑?”
九斤又想了想,“管保你這輩子沒見過更黑的了,簡直比崑崙奴還黑。”
“那大體是了。我瞧他鋪子裡一股子血腥味兒,這萬麻子,是做什麼營生的?”
九斤哼了聲,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糕團來,也不知他剛纔找秀兒找的急三火四的,這糕團是什麼時候買的。
“唔……”那糕團明顯熱乎着,裡頭的紅豆餡兒滾燙滾燙的,九斤吃東西急,這麼囫圇一下,燙到了嗓子眼。“歐……”
“他不跑碼頭以後,做些投機倒把的生意,聽聞近幾年來,這麻子往來岷山,倒騰心肝脾肺腎給鬼醫任天愁,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心肝俾肺腎?“人的?”
“人的。”
顧秀兒有些驚訝,“這不犯法?”
“朝廷不管這個,只要你不是從活人身上取來的就行。”
“可是若是這器官買賣紅火起來,誰知道會不會有黑惡勢力,去活人身上盜取器官。”顧秀兒知道,現代社會,就有不法分子這麼幹來着。
“這……”九斤顯然在尋思,會不會有人這麼做。“這都是江湖事,若真有人爲此殺人……倒還真是……”
顧秀兒沒再細聽九斤說些什麼,反而是將目光投諸在了這黑市上頭,除了方纔那場面極大的拍賣場,其餘的地方,擺滿了攤位,人頭攢動,這些小攤上生意也都極好。
“這是……”九斤吧嗒吧嗒說着,聽見秀兒開口,順聲望了去,她手裡捏着個金屬爲柄的鏡子,那上面的東西是透明的。
這金屬柄上,還鑲嵌了幾枚玉珠,看着頗爲華麗。上頭的透明物件兒乃是一塊西洋鏡,可以將東西放大了看。“這不是歐陽掌櫃用的那種西洋鏡嚒?”
顧秀兒想到顧喜一直想做匠人,匠人辨器都要用這東西,“大叔,這東西怎麼賣的?”
賣東西的是個乾癟老頭兒,一身埋裡吧汰的春服,瞥了一眼秀兒手中的鏡子,頭也沒擡,報出個數來,“三兩。”
三兩有些貴了,顧秀兒頗爲難的瞧着那老頭兒,她能一擲千金幫蘇家姐弟還債,卻有些不捨得拿三兩銀子買這麼一塊放大鏡。因爲這西洋鏡雖然難得,可是它最稀罕處的那塊小玻璃,不過一兩銀子,這物件兒雖是漂亮,卻金雕玉砌的,那金柄玉珠,都是冗餘。
“三兩?你惶不如去搶。”九斤坐地就與那老頭兒吵了起來,“黑市雖黑,卻不是價格黑,而是東西黑。”
九斤說的東西黑,多是因爲這些東西在明面兒上不能售賣或是來路不正,他瞧着那老頭兒衣衫襤褸,卻有這麼個金貴東西,不由懷疑,這是個土夫子,那東西,八成是前朝小山墓裡倒騰出來的。
“愛要不要。”這老頭兒倒是犟得很。
顧秀兒看了看,還是將那東西放了下,又接着朝前逛了起來。九斤一面走一面說,“阿秀,你急着走幹啥?我瞧方纔那東西,我能給你說下一半的價錢來。”
“那老漢倔得很,等要散了,咱們回去買,他賣不出去,自然會把價錢壓下來些,你現在與他討價還價,他不會讓與你的。”
此間正是黑市熱鬧的時候,南來北往的商人小販,賣什麼的都有。有個不知是不是生了四雙手的藝人,伏跪在角落裡,拉拔着一把古怪的胡琴,唱着奇怪的歌。他聲音不大,若是不仔細聽,那聲音早就被人來人往的喧鬧給碾壓沒了。顧秀兒立在這人不遠處,那人的頭臉用一頂紅色的絨線帽子遮住,身上也是染了髒污的紅衣。
“那是胡蜘。”九斤見了,解釋道,“那不是人。”
胡蜘是南部蛇島的一種生物,生有八足,其狀似人,也能發出人聲。
這胡蜘身畔坐了個老嫗,滿臉褶皺,一雙黑洞洞的眼窩子看的人心裡發毛。若是那胡蜘不唱歌了,老嫗便拿出一條棘鞭抽打那胡蜘的腦袋。顧秀兒望着這奇怪的藝人,那老嫗的目光也同時看向了她。
這老嫗生的醜陋無比,卻有一雙雪白玉足。這腳兒生的好看無比,腳踝上繫着一根金線,金線上掛了八個金鈴鐺,隨風而起,搖曳生姿。
老嫗醜陋的臉上,突然扯起一個古怪的笑來,顧秀兒覺得,若是這笑容不是出現在個醜陋的老婦臉上,而是個十幾歲的明麗少女,那必然是笑的極爲豔麗的。
“走吧。”
二人走後不久,這老婦人摘下覆臉的斗篷,手中拿着一根細針,朝那猶在彈唱的胡蜘紮了一針,它尖細的嗓音叫了一聲,四肢抽搐便倒地死了。
黑市人羣熙熙攘攘,沒人注意到這個狹小的角落,有一個生物的生命正在漸漸衰竭。那繫着金色鈴鐺的玉足,踏了一雙紫色的淺口鞋,走在路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如同暗夜裡伺服的一隻貓妖,更像叢林裡棲止的豹子。
……
又過了幾天,顧家人終於要搬家了。
裡外忙活了快一個月,收拾的悄無聲息,除了時常往來的顧九和馮氏,顧村上下,沒幾個人曉得,這家人要搬到縣城去了。
所以那日幾架馬車停在顧家門口,南來北往的顧村人徹底震驚了。顧寶根聽見消息的時候,鞋子都來不及穿上,尤氏的病也一下子好了,蹭的從牀上坐了起來。
“搬家?搬到哪兒去?”
顧海峰賊眉鼠眼的,“聽說,是去縣裡。”
若是顧秀兒一家真的搬到了縣裡的宅院,那規格可與村中不同,光是院牆,顧海峰就覺得自己跳不上去。
他這是還沒聽說顧秀兒一家是搬到官府去住,若是知道了,還不定是什麼表情。
“怎麼原本窮的快餓死了,就突然發跡了,還搬到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