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被進門的姑娘在臉上抓出一道血痕,蘇吉拉納才從那透骨的仇恨裡回憶起她是誰。
當年在雪坳鎮,他和旋風共同圍捕一羣魔媒,這是其中最小的那個。事後,主犯奧德里奇被旋風解往蓋婭城,餘黨都被髮配去莫里奧裡島。當時這個姑娘只有十四歲,現在已經長大成人,難怪蘇吉拉納第一眼沒有認出來。
她叫什麼?叫什麼?蘇吉拉納記不清了。斯帕恩和另外幾個會員將白人姑娘拉住,聽到他們的呼喊他才記起,女孩名叫卡梅麗婭。
殺人犯?當然,那是在罵自己,當時他在搏鬥中殺了一名安全員,記得是個白人小夥子。幹稽察隊這行,蘇吉拉納沒少殺人,離開稽察隊後也沒少動手,他對那個人根本沒有什麼印像。
當年犧牲的小夥子名叫菲利普·凱奇,法蘭西人,科學家園配屬給奧德里奇的安全員。那時候卡梅麗婭情竇初開,暗戀上這個小夥子。甚至她參加奧德里奇的秘密講習班,最初動機也只是爲了接近凱奇。
和同案犯一起發配到莫里奧裡島後,海盜搶佔這個島作爲西進基地。治安軍望風而逃,臨走時放他們進入深山避難。然後,樸運成又帶領安全員襲擊海盜,控制全島。卡梅麗婭和同伴們走出深山,說明身份,立刻被接納爲科學家園的正式成員。
在這幾個人裡面,卡梅麗婭年紀最小。爲了讓她更好地成長,科學家園把她送到魔都。這裡有各個領域的學者,卡梅麗婭可以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專業。這些天,她正跟着斯帕恩輔導學習歷史科學。凱奇的死,堅定了卡梅麗婭投身科學事業的志向,沒想到今天卻遇上仇人。然而,會友們卻堅決地把她隔開了。
“他殺害我們的會友,你們怎麼不殺了他,爲凱奇報仇?”
會友們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攔着她,好言安慰。斯帕恩則用眼神暗示蘇吉拉納快點離開。
伏魔江邊,蘇吉拉納黯然坐在岩石上,當年抓捕行動的細節都從腦海裡跳出來。是的,他親手割斷凱奇的頸動脈。那一刀下去,他是懷着滿腔仇恨。然而,這個小姑娘的仇恨真真切切,他當年的仇恨是從哪裡來的?他根本不認識凱奇,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在做什麼。
最關鍵的是,當時他爲什麼認定他們做的事情一定傷天害理?如果魔媒考慮的只是多生產糧食,多建築房子,多醫好病人,爲什麼要把他們趕盡殺絕?
年復一年地閱讀《朝陽啓信錄》,背誦裡面那些咬牙切齒的語句,他的仇恨就來自這裡。如果當年讓他背誦的是另外一本經?長大後是不是就會仇恨另外一批人?
如果所有的愛與恨都來自一本書,他豈非沒有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
如果這本書的作者在欺騙世人,又或者他們自己都不辯真僞,他的人生豈不是建築在沙灘上?現在,潮水已經把地基沖刷得差不多了。
有人來到他的身邊坐下,蘇吉拉納扭頭一看,正是帕格萊特。此外,再沒有其他科學家園會員。“你……你們是不是要殺我?”
“魔都有規矩,不許把外面的仇恨帶進來,犯這條規矩的人都要被趕出去。”帕格萊特望着平靜的江水。“當然,這不是主要理由。你幹過的事我們都知道。你對科學事業犯過罪,但是以前的你沒有足夠的知識判斷真僞。現在你還不到三十歲,如果重新選擇人生道路,還有很多時間來贖罪。”
“我……重新選擇?”
“其實,你很早以前就是我們的考察對像。”
帕格萊特招招手,帶他回到科學鎮,走進資料中心。這是一幢三層小樓,裡面存放着科學家園各種文字資料。天地之大,只有在魔都,他們纔能有個方便的地方存放資料,而不怕誰衝進來查封。資料中心入口處寫着一行標語——“不知真僞,無以辯善惡!”。魔都有規矩,各門各派如果想用符號、塑像或者標語宣示其教義,只能放在自己地盤上。百靈隊的一個日常任務,就是到處巡視,看哪派違了規。所以,科學家園的宣傳標語也都貼在科學鎮。
“這句話我的老師說過!”蘇吉拉納呆呆地望着它。“怎麼會是你們的口號?”
帕格萊特笑了笑,做了個請進的手勢。資料中心是用廢舊材料塔起的新建築,完工只有幾年。裡面保存着各地交來的學術論文,以及會員的人事文件。帕格萊特走進一間小屋,四壁都是金屬櫃,圍着一張閱讀用的桌子。帕格萊特讓安全員打開一個秘密文件櫃,拿出一份用米湯書寫,碘酒顯影的文件。上面的字跡蘇吉拉納非常熟悉,正是老師安薩里寫的。再看看文件題目,居然是《對備選會員蘇吉拉納的行爲考察》!
“安薩里?我的上師?”
“他是科學家園的老安全員,曾經任副部長,主管東大洋那片的安全事務。”
蘇吉拉納的世界瞬間頭腳倒置。十八歲那年他被提撥到安薩里身邊,跟着上師學習辦案,兼作助手,後來還成爲安薩里的副官。直至後者失蹤前的六年時間內,蘇吉拉納聽慣了安薩里的教誨。有許多他都很受用,視之爲精神導師。
他是魔媒?
他從來沒顯示出是個魔媒!
“你離我們比想像得要近。”帕格萊特拍拍蘇吉拉納的肩膀,示意他把注意力轉到那份文件上。
這份個人考察是按照行爲科學程序進行的,裡面許多術語蘇吉拉納都看不懂。特別是有個價值取向評分表,似乎是這份文件的核心。看到上面的數字,有圈有點,蘇吉拉納一頭霧水。
“考察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掌握動機,知道他都想做什麼。我們把這叫做價值取向,你能不能理解?”
蘇吉拉納點點頭。帕格萊特接着告訴他,他們重點要了解一個人追求什麼,反對什麼,需要選擇時會放棄什麼,維護什麼。行爲科學把人類最基本的價值分成六種,兩兩成對。分別是:
超驗——功利
道德——權力
求知——審美
當然,一個人並非只有一種追求,他可以既喜歡審美又追求功利。觀察者要通過對像的行爲細節,估計他在每種價值取向上達到多深的程度。在這個表上,蘇吉拉納每個價值取向上都填着相應的數字。
“安薩里老師觀察了你三年,每年打一次分。在求知這個取向上,你一直都很弱,僅強於審美。”
“可是現在不同了。”蘇吉拉納爭辯道,他爲解決人生迷惑,奔走數年,行程萬里。“這是以前的我。”
帕格萊特未置可否,又指着“道德取向”一欄,蘇吉拉納的分數遠遠超過其它取向。“這是什麼意思?”他問道。
“這是說,你平時最關注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追求如何作道德上正確的事。你這方面的興趣明顯超過其它價值目標。”
蘇吉拉納逐漸能看懂這個表格,仔細想想,那確實是他的性格特點。就拿這幾年來說吧,他不想作官,不在乎掙錢,只想確定什麼纔是真正的善惡。“是不是因爲這個分數高,老師才把我列爲觀察對像?”
“正相反,安薩里老師最初由於其它原因開始注意你。但是發現這個傾向後,他就把你放棄了!”
“爲什麼?他不想吸收一個追求道德高尚的人當會員?”
“確實如此,道德是知識的結論,不是出發點。你瞧,這纔是我們要吸收的人!”帕格萊特又拿出另一份評定報告,撰寫人仍然是安薩里,對像卻是旋風。
對,這裡當然會有關於旋風的報告,他也在安薩里手下當過差。那小子平時怎麼看都像個魔媒,他不是還說過嗎?如果生在魔鬼時代,定會全力掃除真理教。蘇吉拉納仔細看着那份評估報告,功利取向和求知取向的分值最高。
“你的朋友並不追求成爲一個多麼有信仰的人,或者在道德上多麼無暇。他關心真實世界是什麼樣的,專注於如何更有效地把事情辦成。所以安薩里老師認爲,他比你更接近科學人。”
回想旋風苦讀《科學魔鬼器物實錄》時的神態,想起他在極北大教區的探險,想起他對各種具體事物的濃厚興趣,蘇吉拉納佩服老師的眼光。或者說,佩服這套價值取向評定方法的準確性。這些枯燥數據加起來,確實很像真實的旋風。
“那麼,安薩里老師對他公開身份了嗎?旋風是你們的秘密會員?那他爲什麼要和我一起抓魔媒?還要把魔鬼之艙的信息送到聖山?”
“他不是我們的人!”帕格萊特顯得很遺憾。“按照程序,只有一個人去觀察一個發展對像是不夠的,容易產生誤差,必須有其他會員對同一個發展對像進行觀察,再獨立作出評估報告。如果條件許可,可以有三、四個人共同觀察。如果大家都認可,才能對他公開身份。經歷過幾百年高壓,我們不得不如此謹慎。安薩里老師始終找不到第二個觀察人,所以旋風和你一樣,根本不知道他被我們觀察了這麼久。”
要兩個以上的人推薦才行?蘇吉拉納忽然想到奧德里奇。“當年他在我的轄區,一下子就發展了好幾個會員。”
“所以才誤把旋風招了進來!”提到這件事,帕格萊特仍然心中有氣。奧德里奇那種作法嚴重違規,卻被老會長輕易免除處分。“不過,他也算是歪打正着。如果安薩里知道身邊還有奧德里奇這麼個老會員,肯定會讓他觀察你們兄弟二人。”
“他們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是的,我們不是個俱樂部,我們要保守很多秘密,要單線聯繫。經常是兩個會員生活在一個城市裡,都不知道身邊還有會友。
蘇吉拉納又把思路回到評估報告上。他不禁有些失望,如果旋風已經是秘密會員,在真理教那邊也已經做到集團軍副帶領,不就能爲科學家園做很多事情嘛。而且……“爲什麼道德取向很高的人,你們反而不喜歡?一個人想作個好人,難道不應該嗎?”
“正常情況下,大家都想作個好人,關愛親鄰,幫助他人。在這點上,科學人和其他人沒有區別。我們反感的是那些道德君子。”帕格萊特指指窗外的廢墟。“道德君子們不知道船怎麼航行,糧食怎麼種植,樓宇怎麼建築,電怎麼產生,水怎麼送進千家萬戶。他們不知道自然界如何運行,災難如何化解。他們只知道把正義放在第一位,用道德觀念裁決萬事。一千年前,正是這羣人成爲反科學的主力。他們佔據輿論制高點,扭曲世人對科學的理解,最終送人類回到黑暗時代。如今,教士階層裡面主要也是這種人。他們破壞了一切,卻把自己稱爲人類的良知。這個不行!那個不對!不應該!不道德!不正義!他們只會用這些話顯示自己的權威。破壞永遠比建設容易。看看周圍,這座城市人們建設了兩百年。全部炸掉它只用了一個月時間!”
“可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所以我才覺得你還有希望。”帕格萊特指指那份評估報告。“補上你的短板吧。你不是很想知道魔氣外泄是怎麼回事嗎?不是很想知道弟島海禁到底應該維持,還是解除嗎?教義教規裡不會有答案,那得要有知識才行。”
“那……我可以學到這些知識嗎?”
“當然,隨時可以。科學的門只要你去敲,就會爲你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