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事,李千越記得不清楚了。
他那時還太小,隱約記得自己在深宅大院中是衆星捧月的,有個十分疼愛自己的溫柔孃親,還有個對他一臉慈祥的外祖父。
父親很忙,很少和他在一處,對他而言只是個模糊的影子。
一個高大英俊,卻總顯得有些冷漠的影子。
後來李府抄了家,他挪到了季府,只記得母親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鬱鬱寡歡,再不似從前那麼溫柔明媚。
再後來……
那是怎樣的混亂。
他小小的人兒,見着伺候母親的安兒抱着自己痛苦,帶着奶媽和嬤嬤們將他一起藏到府裡的柴房,瑟瑟發抖地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
府裡亂七八糟,有軍士來來往往,呵斥打罵,有僕人見勢不好,夾帶銀錢財物出逃……
最後他困了,出現在他視野裡的,是一身紅色的錦繡衣袍。
……
很久以後李千越才知道,那身紅色的錦繡衣袍是宮中內監獨有的,那日出現的人正是多福。
他安撫着緊張不安的安兒和奶孃等人,讓她們簡單收拾一些細軟和李千越的動用之物,隨他離開季府。
再後來,便是他和安兒等人在那條小巷裡的小院落了戶,從此不問外間之事。
他稍稍長大一些之後,曾從奶孃們的談話裡聽到一些蛛絲馬跡,譬如他的父親死了,譬如昔日威嚴赫赫的李府已經不在了——
譬如,他什麼都沒有了……
李千越回過神來,再看向院門邊筆挺如青竹的身影,季玉深已經走回來了。
他慢慢走到幾個正在廊下鬥蛐蛐的學生身邊,他們幾個原本圍着小圓桌在吃點心,不知怎麼的忽然瞧見一隻蛐蛐跳過來,便都棄了點心去逗那隻蛐蛐。
一隻蛐蛐不過癮,他們又撅着屁股,在地上的草叢中翻尋了另一隻,正好讓兩隻鬥着玩。
季玉深負手站在他們身後,沒有出聲。
蛐蛐是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尋常民間百姓都喜歡的玩物,季玉深對此不感興趣,倒也聽說過一些。
蛐蛐以紅麻頭、白麻頭、青項、金翅、金絲額、銀絲額等爲貴,似那些細須細足的則不被喜歡,其次是紫金黑色的,這些都算上得檯面。
好的蟋蟀可以各題名號,如油利撻、蟹殼者、金琵琶、紅沙、青沙、梅花翅、三段錦、香獅子等等。可眼前這兩隻……
季玉深微微搖頭,嘴角有些笑意。
這兩隻隨意在園子裡逮到的蛐蛐,品相算不得好,其中一隻就十分細須細尾,對抗另一隻體格較爲龐大的,明顯力不從心。
另一隻自然也達不到前頭提過的那些標準,不過倒也算健壯。
這還是在御園裡才能隨隨便便逮到這樣好的蛐蛐,只因御園中來往的人少,也不似外頭的草地林間總有人在逮蛐蛐,所剩的只有極其瘦小的。
故而,這兩隻蛐蛐雖達不到完美標準,還是讓孩子們十分喜歡。
“咬,咬他!”
“快啊,黑頭大將軍!”
季玉深終於忍不住笑了。
若這樣品相的蛐蛐都能被稱爲黑頭大將軍,那外頭鬥蛐蛐的人養了數百隻才蠶食廝殺剩下來的那“王者”,該叫什麼?
“它怎麼不咬呢?快拿尖草來!”
有人着急地用草撩撥蛐蛐,原以爲這一壯一瘦兩者的輸贏很快就能決出來,不想局面倒是膠着住了。
這可怎麼是好?
李千越被他們的叫嚷聲吸引,也從書本里抽了身,慢慢走出來。
可他一眼瞧見的不是同窗們興奮鬥蛐蛐的模樣,而是季玉深負手淡淡地立在他們身後,面上卻有着的微微笑容……
他愣了愣。
一直以來,他都以爲季玉深不喜與人交往,天性冷淡疏離,這和他記憶中那個總是淡漠的父親是一致的。
直到他看到在太后面前,父親是如何溫柔多情,他才明白季玉深不是天生的冷淡。
或者說,他的熱忱只是針對少數人。
這少數中並不包括他這個親生兒子。
李千越安慰着自己,舉凡大才都有些冷僻孤傲的性子,也許季玉深只是不喜歡孩子,不願意和無知稚子多言。
可直到今日,他才發現季玉深並不是不喜歡孩子。
他默默看着同窗的學生們鬥蛐蛐,也會露出如此自然而然的笑容,也會爲了保有他們的一份童心而不出言干涉。
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目光……
他怎會不喜歡孩子呢?
李千越終於明白了。
季玉深不喜歡的不是人,也不是無知稚子,而是他。
想到這些年,安兒和奶孃們有意無意的談論,在他面前透露過的一星半點的消息,他隱約有了想法。
人人都說,當年季玉深先是投靠李閣老,做了他的女婿,才能靠着李閣老的女婿這個身份在朝中平步青雲。
後來李閣老式微,他又投靠了皇上這一派,幫助扳倒李閣老,從而獲得了兩家利好,成爲最年輕的首輔。
可季玉深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李千越不信。
倘若他果真是這樣的人,便是被奪了官位詐死而歸,如今也不至於對自己如此冷漠。
他的當務之急,難道不是替自己改了姓氏,徹底撇開在李家寄人籬下的過往?
可他並沒有這樣做。
彷彿他介意的並不只是李千越這個姓,更像是介意他這個人。
李千越不明白。
若是季玉深利用了李閣老,那受害的是李閣老而非他季玉深,他爲何對自己和李家共同的血脈如此冷漠?
冷漠到完全沒有承認過他是自己的兒子。
李千越慢慢走上去。
有在外圍看熱鬧的同窗瞧見李千越過來,戲謔道:“什麼風把你都吹來了?你素來是在學堂裡乖乖讀書不肯同我們胡玩的,怎麼今日也對這蛐蛐感興趣?”
聽見這話,學生們都擡起頭來,不少人讓開了位置給李千越,“你若想玩就來吧,你會嗎?沒關係,不會我教你!”
恭郡王府的孫兒拍着厚厚的胸脯,給李千越打保票。
李千越卻擡起頭,直直地望着季玉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