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後見她說得如此坦白, 情真意切，也不禁有些動容，“其實皇上倒是真心待你, 這些年來我冷眼瞧着, 皇上挑妃嬪, 或性情或相貌, 多少總有你幾分影子, 在他心中始終沒有人能抵過你。可惜，你們沒緣分，也還是這些寵愛害了你。”說着盯着霄碧嘲弄道, “皇上爲你捉蟋蟀、鑄銅爐、搜盡天下奇珍，還謀劃着遊幸江南, 你知道外頭大臣們如何說你嘛？靜安侯爲了你和皇上鬧翻了, 自己不忠不孝, 還陷皇上於不義，後頭又是撤藩, 藩王們也都怨着你，你知道他們說你什麼嘛？”
“紅顏禍水，禍國殃民！”霄碧輕輕吐出八個字。
郭後笑起來，“錢兆勇忠孝節義，他江南的家人因交不上蟋蟀, 被惡霸鄉吏逼迫至死, 他一心追隨的世子又因你抱負難施, 流落在外, 你說他怎能不想除去你這個禍水？初時他還有猶豫, 後頭見你那般無情，便也沒有什麼可慮的了。可不要說有人害你, ‘女色禍國’這一條便足以讓那些忠良忌憚了，就連你師傅也上書直諫罵過你。”
霄碧輕輕按住心口，疼痛她已麻木了，只是那裡又添了一絲絕望，自己竟走到了這步？還敢說無辜嘛？“我無情？他說錯了一句話，明知可能是圈套，我怎敢入甕？娘娘何必讓他來呢？這樣一個忠直的漢子，終究抵不過良心的懲罰，竟自盡了。”
哦？郭後想問她何處露了破綻，想想也沒有意思，“我讓他來不是爲了套你的話，而是套小珠這個人。”她見霄碧不解，得意道，“小珠夥同惠貴人和寧妃作怪，我早就知道了，說來你該感謝我，她們原想誘騙靜安侯進宮，將你誆去會面，當時抓個現行，到時你們便百口莫辯了。虧我及時出手，小珠一探到了這個，便冒你的名義將琉璃給了錢兆勇傳消息。錢兆勇自然不會傳話，立時就被捕，總算做成查無實據的事情……”
“所以，我要和娘娘做個交易。”霄碧無心探究過程，抓住重點問她，只見郭後微微仰了一下頭，示意她繼續下去，“娘娘出此險招，必定是有法子證明他的清白，但求娘娘早日出手救他脫困。包他平安。”
“爲什麼？”郭後頗爲傲慢地質詢了一句，只見霄碧眼下流露一股悲涼，“只爲我死得其所，再無牽掛。”說着擡眼看着郭後，一片悽然，“我根本無意爭儲，可娘娘不會信，自如雪死後，我一直謹小慎微，恭奉娘娘，便是不想有今日。可只要我在一天，娘娘終是不安心的。如此既成全了娘娘也能成全我。至於娘娘，我能想到的事情，那與娘娘無意間共謀的人必定也想到了，娘娘要不爲杏郎昭雪，怎能封上那些人的嘴呢？”
哈哈哈，郭後這次是大笑起來了，“好妹妹，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可是我打算好的事情，爲何要和你交易呢？”
“只爲讓剛纔這些話從此無蹤。不然，我雖扳不倒娘娘，可這些話一旦告訴太后、皇上，自然會存在心裡的，日子越久越疑惑。你們不是說我媚主惑君嘛？我只要在臨終前，情辭婉轉得向皇上吐露一番心意……”
“好了。”郭後臉色沉暗，立刻截斷了她的話。轉瞬間又笑顏如花，“妹妹真是癡心人。那我也讓你寬心。原本大前兒皇上設了鴻門宴，我放出消息已救下他。眼下他已平安入了山西。妹妹走後，我不僅要替他昭雪，更要替妹妹洗冤。你說這份恩典，他會如何感激郭家？皇上虧欠他的，將來培兒會補償他，你說他怎會不替我們效力？好妹妹，一切端看你，好生歇着吧……”
“娘娘聖明。”霄碧笑得蒼涼，看着郭後說道，“有句話送給娘娘，‘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娘娘多保重。”
皇后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們說了什麼，臨走前皇后拭着眼淚關照如霜報與太后知道。如霜下午便去了慈寧宮，並不敢說得太狠，寥寥數語，太后已然明白，晚上過來探視，說了會話，悲慟不已。回了慈寧宮，胡張兩位太醫正候着，又是回得那話，太后聽了更加痛心，搖搖手讓兩人下去，卻見張翁全叩首連連，“微臣有下情上奏。”
太后走後，霄碧躺着歇了好一會，才漸漸恢復了精神，睜開眼睛一看，如霜如風兩個人都在面前，兩眼紅腫似個桃兒似的，便略動了動手指，示意兩人過來。霄碧拉着二人坐到身邊，笑道，“這下我沒什麼可牽掛的，姐姐們的將來也有了。”
“主子，我們只跟着您。”兩人異口同聲說道。
“別傻了。”霄碧幽幽嘆道，“等我走後，這裡的奴才是不是有命活着還兩說呢？我安排好姐姐們也就心安了。”
“主子——”
霄碧搖搖頭，喘了口氣，“我累了，別打岔，容我說完。你們四個從小陪着我，我對不起如雨，耽誤瞭如雪，不能再連累了你們。死沒什麼，我原就不該活在這宮裡，是我自個兒一誤再誤，到了今天。可憐如雪，臨近彌留規勸我的……”霄碧停下來不語，如雪當日說了四個字——小心皇后！唉，霄碧嘆了口氣，還是沒說出來，“我躲來躲去還是有今天，這都是命中註定的事兒，我也落得如雪一樣的下場，便也陪着她挫骨揚灰，算是報答咱們的情份了。”
如霜如風痛哭失聲，如風哽咽道，“您這麼好的人，不該這樣。”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說不準的，你們覺得我好，外頭多少人恨死了我。他們覺得是愛，卻不知生生要了我的命。先帝爲了我孃的聲名，殺了聞府上下數十口，爲了讓我於宮中立足，作伐殺了各宮近侍十餘人，如今報應來了；皇上爲了討好於我，任意加賦，廣徵橫斂，落下惡名不說，江南掀起多少風浪，清議便也恨透了我這樣的女子，連一個侍衛都能爲忠勇捐軀，我，我早就該正法了。”
“主子你莫理論這些，你若這樣想，宮裡還有那個能說自己清白？”如霜聽她這麼說頗爲焦急，“您怎鑽進這個死衚衕裡呢？”
“是啊，宮裡就是這樣，所以我不該來此，不合來此。姐姐，這些時日我想了很多，我終究是小氣的女子，骨子裡做不到那些。”霄碧一手拉着一個說道，“什麼分寸、體統、大度，我顧不了。縱然我說服自己千遍，不怪他，不怨他，可是我的心裡實實是恨他的。他怎能這樣？傳書明志，言猶在耳，短短兩載就變了，既然變了，那就悄悄的，何必要大張旗鼓的做給我看呢？於是我便故意地做出形狀來，傳出去給他知道，告訴他我也過得很好，可是，我錯了，姐姐，我錯了。一錯就錯到了今天，自作孽，不可活。”
二人這才聽明白這是說誰，知道她爲着這個疙瘩難受了很久，想勸也是無話可說。
“好姐姐，你方纔替我求太后，我都聽見了。其實，我已然見過他了，他的眼睛不會撒謊，只是我明白的時候，我知道此生已是誤了。”
如霜頗爲詫異，“主子，您何時見得他？可是爲這個你和皇上鬧翻了？主子，你怎不早說呢？”
“別怪我，姐姐們，我從前疑過你們，不敢說，後來我想你們少知道一些事情纔是福氣。你們若知道了，爲着了我好，一定偏幫我，捲入這些是非作甚？再說我累了，不想如此了。”霄碧話說多了，自覺精神不足，如霜端來一杯參茶，就着喝了幾口，略略平復了一下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風，張三哥是好人，你別害羞早點自求個恩典走吧。”
嗯！如風重重點了一下頭，“多謝主子！”
“如霜，周言早有妻室，況且我瞧他無心於兒女私情，你和他未必是良緣，你別怪我，我不想看你受苦。這利益驅使，你肯做小伏低，別人不見得就肯相容，”
“主子。”如霜痛哭失聲，“我都明白，我哪兒也不去。”
“不，你跟了太后也好些年了吧，往日都虧你護着我，你也早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別弄得和如雪一般，遭了嫉恨。再者，太后日後若是讓你刺探夫家的事情，你夾在中間多難做啊，我恍惚聽說，如雨那回賜婚，原本也有你的，可是要你去周家？是啊，當時周家還是依附敬妃的。姐姐，趕緊挑個平常人家嫁了，夫婦和美就好。”
如霜恍遭雷擊，目瞪口呆，沒想到霄碧竟然知道了。如風也訝異地看着她，目中滿是鄙夷，“你竟然也是——是了，你素日請安便是去報信嘛？敬太妃那事是你說的？我也只告訴了你。主子，你何時知道的？何必悶在心裡，豈不憋屈死了？”
“人到生死關頭，自然就想到依靠的人了，前日如霜頭一個就想到太后，那麼有把握能遞上話，我就猜到了。我不怪你，姐姐，你們沒有對不起我，一般都是爲了我，爲了我……”說着霄碧聲音漸漸低迷，剩下兩個女子暗自垂淚。
臘月二十九，大雪封園，白茫茫一片乾淨。高煜從坤寧宮出來，他心緒不寧，面對皇后的殷勤體貼渾然無趣，便藉口去南書房離開了那裡。漫無目的地走着，也不進書房，在後頭繞了一圈又一圈。又是一個大雪的日子，對於這個日子的回憶，他不知是愛還是恨。
海德慶跟在後頭猶豫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喚了一聲皇上
嗯，高煜從喉嚨裡應了一聲，並不止步。
“柔妃娘娘快不行了，太醫已經不開方子了。”
高煜象是猛地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腳正欲邁出便定在了那兒，站在那兒愣了愣，轉過臉來看着海德慶，面上毫無表情。海公公心中哀嘆，正思慮着該如何請罪時，突然就見高煜彷佛被抽了支架，身子一軟，向一邊倒去。海公公慌忙上前扶住，卻被高煜猛地推開，自己站立不穩打了個踉蹌，只見高煜拔足飛奔向御花園方向……
如霜如風是被窗戶裡映出的雪光刺醒的，幾日來二人累極，昨夜就歪在牀邊睡着了。今早忙忙起來收拾，忽得感到屋內寂靜，兩人慌亂起來，探探霄碧還是昏睡，這才鬆了口氣。
到兩位太醫過來的時候，霄碧竟是醒了，似乎精神尚佳，還說想喝點東西。如霜頗爲高興，忙着吩咐人準備。只是診脈的胡太醫面色沉凝，今兒這脈似乎難搭，想是極爲細弱浮滑，總是摸不準。還沒等到吃食上來，突然門外就進來一干人，當先就是慈寧宮的總管太監，面南站定，高呼，“奉太后娘娘慈命，賞柔妃米湯一碗。”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如霜不知是懼是慌，手裡捧着的醫箱用具啪嗒就掉在了地上，再看霄碧卻是神色淡定，“無欲則剛，還有什麼可懼得呢？”說着命人接過來，想也不想便喝了下去。
“不——”門口傳來了高煜的驚呼，只見他雙目赤紅，目呲欲裂。大步衝上來抱住霄碧，“快吐出來，不，朕不能讓你死，不能！”說着就要設法讓她嘔出。
霄碧額上已然迸出虛汗，疼痛讓她不得不弓起身子。嘴裡抽着冷氣，喊了聲皇上便說不出話來了。
高煜見狀驚懼不已，無措得揉着她的手指、胳膊……試圖撫平她的疼痛抽搐，然皆無效用。“不，不，朕不能失去你，碧兒，不。”高煜緊緊地抱住她，滴答，一顆豆大的眼淚滴落在霄碧的臉上，緊接着又是一顆……“碧兒，你不要離開我，朕錯了，朕不能沒有你，碧兒。”
霄碧的嘴角溢出了幾滴鮮血，高煜慌忙給她拭去，“不，不。”只見她嘴角動了動，輕聲微語……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碧兒——”高煜撕心裂肺大喊了一聲，“卟”隨即一口鮮血吐出，搖搖晃晃靠在牀架上。衆人驚呼欲上前侍侯，卻被高煜怒斥，“滾，統統給朕滾，誰也不許過來。”他整個人已經癡了，目光呆滯，摟着霄碧的屍首，給她拉好被子，輕輕地拍着，“別怕，有朕在這裡，沒有人敢欺負你。別怕！”
後頭還是太后出面，讓一個侍衛從後頭將高煜擊昏才分開了他們，因着即將過年，又怕高煜過於傷心，霄碧沒有在宮中停靈，當日中午靈柩就出了宮。因她沒有家人，如霜如風兩個就一路護送到了白雲寺，按照她的遺願，一把火燒了，分葬兩處。傍晚，一輛大車從白雲寺出發，向江南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