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廢棄的地牢裡。
劉子文的手指撫過長滿青苔,溼膩黏滑的石壁,心裡默默揣測着。
“都是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都是你生的野種幹得好事!”
“就是!要不是你生的好兒子,想這些稀奇古怪的點子,我們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
“你們家!欠我當家的一條命喲喂!……”
劉子文豁然回頭,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一巴掌揮開一個婦人指指點點的手指,一言不發的把坐在牆角的年輕的婦人護在身後。
被拍開手的婦人憤怒的尖叫一聲,更加尖刻的指着劉子文大罵:“你敢打我!你這個野種還敢打我!你不看看你把整個村的人害成什麼樣了!我罵錯你了!?”
劉子文的個頭比那婦人矮了大半截,十歲出頭的年紀,面對這些婦人刻薄的大罵,卻絲毫不露怯意,也沒有年輕氣盛的少年人此刻該有的憤怒和委屈。
相反,他尚算平靜。
他再次揮開婦人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淡淡道:“明嬸,你這樣指着我很不禮貌,你的措辭也很沒教養,這會讓我聯想到你的孃家和你的夫家,都是這般沒人教養的。”
被他叫明嬸的婦人聽到這話,氣的都有些發抖了,喘了幾口粗氣,眼看着似乎都快背過氣了。她身旁另外兩個婦人連忙上前扶住她,其中一個含恨帶怨的指責劉子文道:“你以爲自己多有教養呢?害了人還這麼囂張!有你這麼對長輩說話的嗎!”
另一個扶着明嬸的婦人抹着眼淚幫腔道:“難道不就是你引來那些惡人的嗎?我們村的男人都被那些惡人屠殺殆盡了!我們這些女人孩子被關在這裡!還不知道是什麼下場!這些不都是你造成的嗎!你還有理了是不是!”
劉子文的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強壓心底涌上來的悲憤和一絲委屈,目光掃視了一圈地牢裡或蹲或坐或站的婦人孩子,他們都看着自己,目光裡無一不是充斥着憤怒、悲傷、憎恨、厭惡、絕望、恐懼……
橘紅從劉子文身後站起來,輕輕拍去身上的灰塵,繞過自家兒子的身體,站在衆人的視線中來。
橘紅白淨的鵝蛋臉染了灰塵,一雙明亮的杏眼透出堅毅,她穿着簡單的灰色衣裙,簡單的盤發,簡單的灰色頭巾,這一身最普通不過的農家婦人裝扮,卻生生讓她穿出一股清新脫俗,乾淨利落的味道。
劉子文擔憂又隱含愧疚的看了身旁的年輕婦人一眼。
橘紅安慰的摸了摸劉子文的頭髮,對地牢裡,將目光匯聚在自己母子身上的衆人緩緩的說道:“諸位大姐,我明白你們的感受,不可否認,這場災難,確實由我的孩子引起。但是,諸位也不能否認,我的孩子做這件事的目的,是希望全村的人過得更好更富有,方法是我的孩子提出來的,可拍案定板的是里正和村裡德高望重的長者,打算真正着手實施的,是全村人。那個時候,並無一人反對,反而都大力支持,我可有說錯?”
地牢裡一片靜默,只是傳來此起彼伏的哭泣聲。
過了片刻,一名年紀不大的婦人哭叫出聲,怨恨道:“若早知道這事會引來潑天大禍,誰會支持你們!”
此話一出,引來衆人的附和贊同。
劉子文面無表情的道:“世上難買早知道。我若是早知道我的計劃會引來禍事,我的好心會招來罵名,我絕不會生出任何念頭!我猜里正和村裡的長者,若是知道人心難測,也定然不會隨便相信外人,引狼入室招來橫禍!”
橘紅輕嘆道:“如今我們一幫女人孩子深陷困境,你們來責怪怨恨我們母子又有何用,就算你們把我們罵死,打死,難道你們就能脫困了嗎?若真是如此,我倒是不用愁了。”
“你倒是說得輕鬆!你們家就你兩人,現在好歹都活着,我們呢?我們家可就剩我和我的兩個小兒子了!我的大兒!男人!公婆!兄弟!一家子可全都沒了!全沒了!”一名婦人切斯底裡大哭着撕喊。
這話又引來衆人的怨憤。
“誰說不是呢!我家也就剩我一個女人了!我活着做什麼呢!你橘紅反正沒男人,你們一家孤兒寡母的自然能站着說話不腰疼!要是你兒子被弄死了!我看你有心情在這裡說教!”
劉子文深吸了口氣,冷笑道:“這麼說你們很羨慕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子了?”
橘紅按住劉子文的肩膀,安撫的捏了捏。
她漠然轉頭,聲線冰冷,對衆人說道:“若我的孩子喪生這些惡人手裡,那我就更沒有什麼可害怕,可顧慮的了。我沒了牽掛,死都不怕,我怕什麼?那不過是不計時間!不計代價!無論手段的報仇罷了!弄死一個算一個,至於能做到哪一步,全憑天意!”
一時間,衆人都被愣住了,此起彼伏的哭聲都頓了頓。
劉子文愕然的看着自家母親,心裡浮起一絲感動和震驚。
這是他母親從未展露於人的一面。
地牢裡的衆人沒頭沒腦的發泄一通,或許是被橘紅一番決絕的說辭所觸動,一時間都消停下來。
劉子文陪着母親找了個遠離衆人的僻靜角落坐下來,兩人看着地牢裡情緒各異的女人孩子,也都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劉子文突然輕聲道:“阿孃,對不起。”
橘紅沒有看他,盯着不遠處一個暗暗獨自抹淚的年輕女子,淡淡道:“你沒有對不起阿孃。”
劉子文黯然低頭,苦笑道:“阿孃,其實他們沒說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自以爲是。”
橘紅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沒有人的人生是不需要經歷磨難和波折的,而這個時候,也總需要人們付出一定的代價才能度過關卡,這本是人生常態,只不過,你所付出的代價格外慘烈罷了。”
劉子文怔怔的聽着,喃喃自語道:“是的,格外慘烈,不可思議的慘烈……”
“但這並不代表你所做的事就是錯的。”橘紅仍然盯着那個獨自抹淚的年輕女子,說道:“當不可預料的後果發生時,所有人都能判定出對錯,但在後果沒有發生的時候,誰都不知道這是對是錯。這件事,你的出發點是好的,預想也是好的,中途支持促進這件事的人不在少數,而結果卻是壞的。導致這場慘劇的起因是你,過程卻不全是你,結果完全不是你。你有責任,該你彌補的不可推卸,卻不該爲此自責消沉。”
劉子文默默的看着自己母親,彷彿重新認識她一般,遲疑道:“阿孃,你和以前不太一樣。”和母親相依爲命十幾年,她從未像今日這般跟自己說道理,開解教導自己。
橘紅聽着劉子文的疑問,一動未動,仿若未聞。
劉子文見他母親沒有搭話的意思,也沉默了。
他的母親,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子,不算溫柔,少有笑意,但也從沒見她生過氣,發過怒,對誰都是淡淡的,不起波瀾。
她一個女人獨自帶個孩子,村裡人對她多有閒言碎語,傳到她耳朵裡,也從沒見她起過任何反應。
反倒是那些嘴碎的人,都不太敢當着她的面擠兌,因爲他母親雖然從未做過什麼,但不知是何緣由,就偏偏給人很不好欺負的感覺。
或許是因爲,在他母親的眼睛裡,缺少了一點作爲人應該具備的溫度和情感。
常人或許會覺得她冷漠,可劉子文和她生活在一起,卻又能從她身上吸取到溫暖和愛意。
而今天,他覺得他母親就像是不經意間卸下了一個殼子的一角,讓他窺見了以前從未得見的鋒芒。
或許是目前沉默的氣氛有點難捱,劉子文有點耐不住,加上他對自己的這個母親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於是他挪了挪身體,和母親捱得近了些,小聲道:“阿孃,你跟我說說你的事吧。沒有我之前,你是哪家的閨秀?你的孃家人呢?我爹是什麼人?爲什麼我從未見過我爹?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我爹是個花花公子負心漢,騙你感情,然後拋妻棄子?”
橘紅嘴角抽了抽,目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話本看多了。”
劉子文見母親聽見自己提及父親的時候,神色之間並無大的異常,便繼續試探着道:“我還沒怎麼看過話本呢?但是這個劇情不都是這樣發展的嗎?”
橘紅似乎微微笑了笑,眼中卻不知何故,似是染上了一絲陰霾,她慢慢道:“你爹……算不得是負心漢,至少對我而言,談不上。”
劉子文呆了呆,沒想到這次母親居然回答自己了。以前問她這些事,她從來不搭理自己。
劉子文心中有些小激動,連忙追問:“阿孃,我爹……死了?”
橘紅淡淡道:“不知道。”
“……”劉子文有些不可思議:“不……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橘紅嘆了口氣:“你對你爹,就這麼感興趣?”
劉子文訕訕道:“這個……很難不感興趣吧。”
他以前問及他父親的事,母親要麼避而不談,要麼敷衍了事,以至於他一直以爲他爹是個負心漢,是個拋妻棄子的混蛋,是母親心裡的傷疤,後來,他便一直不敢提起他爹,生怕惹他娘傷心。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天他娘鬆口了,卻也沒見他娘有多傷心難過的樣子,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劉子文在心裡糾結了半晌,小心問道:“阿孃?你和我爹……到底是什麼情況?”
橘紅瞥他一眼:“就這麼想知道?”
劉子文狂點頭:“想知道!”
橘紅嘆氣:“阿孃以前不曾跟你提起這些,也是怕你失望罷了。”
劉子文遲疑:“爲什麼……會失望?”
“我與你爹之間,並無多少情分。”橘紅半眯着眼,語氣懶洋洋的:“也不過就是……生了一個你罷了,實在是,沒什麼可說的。”
劉子文考慮了一下,小心道:“那這麼說起來,我所猜不差啊?爲何阿孃又說我爹不是負心漢?”
橘紅深吸口氣道:“我和你爹,雖有情誼,卻並非是男女之情,你就當做,自己是一個意外罷。”
劉子文沉默許久,有些傷心了:“我……只是個意外?”
橘紅無奈的看他一眼:“我說了,你想知道的可能並非你想象的那般,有可能會讓你失望。”
劉子文哽了哽,一時無言,他娘居然半點沒有開導安慰自己的意思!
“阿孃,你……你不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