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辭倒是新鮮,明玦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這般評價自己。他眼中閃過一絲譏誚,盯着少年的眼睛,玩味道:“你這眼珠子是偷來的吧,說說,幹什麼急着賣身啊?”
少年哭道:“這還能幹什麼……急着用錢啊。”
明玦挑挑眉:“哦,真不巧,我現在正缺銀子呢,你倒是提醒我了,要不咱倆湊個對兒,一塊兒去傍個款爺?”
少年呆住:“這……我挺便宜的。”
明玦踢開他:“我挺貴的,看來咱倆不能擺一塊兒,沒得壞了我的行情。”
眼見着明玦要走,少年趕緊追上去拽住他的衣襬,繼續哭:“爺,看在咱倆有緣的份上,我不要錢了,白送行不。”
明玦嘆口氣,頓住腳步:“你方纔說,你急着用錢,是要用來做什麼?”
少年抹了一把辛酸淚,道:“我……。”他眼珠子在明玦臉上轉了一圈,一咬牙,說了個狠的:“我賣身葬父!”
“呵!”明玦點點頭,面無表情:“看見我,你老爹就不用葬了,是嗎?”
少年陪笑道:“葬啊,我想別的法子葬。”
明玦服氣了,目下一掃,問:“你那待葬的老父呢?”
少年:“……在……在……”
此時,不遠處一位滿嘴爆炸式絡腮鬍的漢子似乎看不下去了,他披着一身襤褸的着裝,頭髮污糟,面容發黑,攜着一股陳年酸味兒,大步走了過來,然後自來熟的拍拍明玦的肩膀,道:“得了,我跟他一塊,來找你的。”
明玦不動聲色的挪開肩膀,瞥了一眼肩上留下的一個漆黑手印,臉色更冷了幾分。他問那少年:“這又誰啊。”
少年訕訕不語。
那漢子搓了一把鼻涕,道:“我是他爹。”
明玦輕笑一聲,盯着少年的目光很是意味深長:“哦,你爹詐屍了,光是賣身葬父怕是不能夠,還得找個大師,驅驅邪纔好。”
少年:“……”
人市隔街的混沌攤邊,剛撿來的少年和那一身糟污的漢子正狼吞虎嚥的吃着混沌,活像餓死鬼投胎。
明玦本來聞着鍋裡混沌的濃香也想來上一碗的,但看見這倆貨的吃相,還有飄在鼻尖那股無法忽視的酸臭味,他立刻就倒了胃口。
“說罷,找我做什麼?”
少年連忙吞下一個餛飩,道:“我叫虎寶兒,來跟着你。”
那漢子端起碗,“呼嚕”一聲連湯帶混沌一口悶了,而後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抹了把嘴,道:“我叫龍溝,你可以叫我龍叔,我也是來跟着你的。”
“誰讓你們來的?”
龍溝和虎寶兒對視一眼,齊齊道:“你師父。”說罷,還亮出一塊腰牌,的確是北齋的牌子。
南見?他找人來跟着自己做什麼?總不至於是好心好意,專門找這倆人來照顧自己的吧?
端看這倆貨色……他更傾於相信,對方不懷好意怕是更多一些!
明玦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你們找人的方式,很特別。”
虎寶兒聞言嘆口氣:“不是故意這麼特別,實屬無奈。”
“怎麼說。”
龍溝哼道:“南見說,他跟你有些不和,若打着他的名號接近你,恐會被你提防排斥,所以,我尋思着找個機會,讓虎寶兒打頭陣,編個由頭合情合理的接近你,本來也還沒計劃好,今日來這裡也是有別的事,結果這麼巧,看你來了人市,我靈機一動,就讓虎寶兒前來賣身給你,誰知你一點兒沒善心,難怪跟自己的師父都合不來,造孽!”
“呵,靈機一動?”明玦對此人有些詞窮,壓着滿心的不適,道:“這麼說,你們這跟難民似的一身兒,也是臨時裝扮的?”
虎寶兒一聲乾笑:“不,龍老大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改不了了,只能辛苦您擔待些。至於我……我自覺還好吧?”
明玦嘆了口氣:“你們是我師父的人嗎?他很窮嗎,養不起你們了嗎?”
虎寶兒撓了撓頭,爲難道:“我們算是你師父的人吧,但是……”
“你師父土財主一個,但我們不歸他養。”龍溝勾着小指剔了剔牙,斜着眼,一副睥睨之態,大聲道:“小子,做爲南見的徒弟,你可別學那些公子哥兒的繡花針做派,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小娘們還得注重個儀表,別看那些衣冠楚楚的小白臉成天眼鼻子朝天,一副不得了的樣子,老子手裡的刀往他們面前一撂,個個都是軟蝦卵蛋!”
明玦靜了片刻,道:“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爲。”
“噗!”虎寶兒一邊噗嗤噗嗤的笑,一邊嗆着咳嗽,噴了一桌。明玦面上不顯,屁股下的凳子卻默默往後挪了三尺。
龍溝怔了怔,突然大怒暴起,拍案喝罵:“混賬!你敢罵我!”
一聲轟響,龍溝掌下的桌子裂成兩半,桌上的湯碗也碎了一地。
明玦翻了翻眼皮,淡淡道:“功夫不錯。”
龍溝正待進一步發難,卻見煮餛飩的攤主,神色比龍溝還要兇惡幾分,扛着大勺衝過來,先他一步將大勺撂在那一堆廢桌爛碗上,而後揚聲大罵:“他孃的,老子忍你很久了!臭成這樣還往我攤子面前鑽,薰走我這許多客人,這也就罷了,老子起個好心,見你可憐不忍驅趕,你可倒好,歪理一大堆,還敢掀了我的桌子碗!這年頭,怎麼人是越窮越橫了呢!”
虎寶兒被餛飩攤主濺了一臉的唾沫星子,嚇得連連退後。明玦退得比他更早,也更遠。
龍溝沉了臉,握住手邊的刀柄,意欲發威。
攤主卻再次先他一步發威,大喝道:“廢話少說!賠錢!”
龍溝手指一僵,臉色轉爲木然,默了片刻,惡聲惡氣道:“我沒錢,找他……付?”
攤主順着龍溝的目光,轉頭一看,卻是空無一人:“誰付?”
“……”
半晌,虎寶兒結結巴巴的聲音傳來:“龍老大,方纔‘賠錢’二字一出,他人……就沒了。”
龍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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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公子,我瞧你印堂發黑,怕是有破財之兆,相逢即是有緣,不如讓在下替你免費算上一卦。”
明玦側頭望了一眼街邊攔住自己的算命先生,頓住腳步,眼神陰鷙,頭一次有了指天罵孃的衝動!
不必算這一卦,他也知道今日不宜出門了。
“這麼年輕的算命先生,少見,倒也難怪你學藝不精。”明玦掌心聚力,輕輕擱在對方的脖頸處,道:“印堂發黑可不是破財之相,那是血光之災,比如......像你這樣的。”
算命先生淡定道:“在下是不是學藝不精,小公子試試不就知道了。”
明玦盯着算命先生含笑不驚的眼神看了一會兒,視線下移,瞥了一眼對方丹田處的光團,心中冷笑。
今日這永安人市裡,還真是臥虎藏龍啊。
“既然先生對自己的本事這般自信,那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
算命先生伸手摸了摸下頜的鬍鬚,笑道:“小公子儘管問便是,若我答得讓你不滿意,只管砸了我這身後的招牌。”
明玦輕笑一聲:“問題很簡單,我是從哪兒來的?”
算命先生微微一怔,而後緩緩笑道:“小公子這問題,問得高深啊,不過這問題我覺得並沒有確切的答案,一百種人,可以對此有一百種回答。若要我來答,那這人麼,肉從地養,魂自天生,便是,從天地間而來。”
明玦默然片刻,有些啼笑皆非,道:“你方纔一見我便說出‘破財’二字,我便猜你知道我今日的行蹤,所以才問你,我從哪裡過來,我自覺問得普通,卻不料先生答得這般高深。”說完,他忍不住笑出來,頗具嘲諷的撫掌道:“真是厲害,水平很高啊。”
“……”
算命先生臉色一僵,含笑的嘴角也有些翹不住了。他似乎也覺得尷尬,靜了一瞬,而後掩飾般的輕咳一聲,抹了把臉,重新掛上招牌式的、高深莫測的笑意,慢聲道:“是我意會錯了,若是問這個,那依我瞧着,小公子該是從山上來。”
明玦嘴角一抽,一臉無語:“嗯,你算得可真準,可惜啊,你眼前這個和你有緣的人,正如你方纔算的那一卦般,剛破了大財,實在掏不出多餘的子兒來付你的卦錢了。”
算命先生幽幽一笑,一臉神秘的朝明玦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道:“我以爲小公子會問我,是從哪座山上下來的。”
明玦學着對方幽幽假笑:“神仙你說是哪座山,就是哪座山,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哪兒敢反駁。”
算命先生被逗樂了,輕聲念道:“白骨亡魂作山巒,黃泉蕩蕩去九幽。天上地下唯此處,可成仙來複往生。小公子,你可知,這說的,是何處啊?”
明玦猛然側頭,心頭大震,只覺一股血液自腳底直衝頭心!他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怔怔的,僵立許久。
巷口吹來幾股風,竟令人平白覺出絲絲冷意,眼前算命先生含笑的眼,彷彿也多了一分說不清、且道不明的詭異。
過了好半天,明玦才聽見自己艱澀的嗓音,帶着淡淡的惶惑:“你怎麼會……知道這個,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