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現在身不由己,若有退出疏影閣的一天,再做回你的阿姐。風青聲音極小:“對你不起。”

天色稍白時,嫵柔便醒來了,胸前橫着一條胳膊,風青仍未醒,嫵柔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她的傷,將她的手臂移了過去。

風青也只有在熟睡時,面容纔不似尋常那般疏離。嫵柔戳戳她吹彈可破的臉,狡黠一笑,下一瞬,手便被鉗住,她也沒料到,風青睡着了還如此警覺。風青忽然睜開眼,瞧見是嫵柔,才鬆開手,冷冷道:“作甚。”

“真沒意思。”嫵柔撇撇嘴,突然又笑道:“風青的睡相可很不雅觀呢。”聲音甜的發膩,很容易讓人產生她是在開玩笑的錯覺。

風青充耳不聞,起身穿好衣服,就推開小窗看外頭。灰濛濛的一片,時有佝僂老嫗在自家門前清掃落葉。

“看什麼呢?”嫵柔也湊過來,風青往旁邊讓了讓,道:“你想怎麼做。”

嫵柔一愣,而後道:“自然是由我去刺殺城主咯。”

“以你的身手,單是刺殺城主,何必要等到現在。”風青看向她:“你在怕什麼。”

“告訴你也無妨。”嫵柔伸手關上小窗,低聲道:“皇后如此看重桐陽,是因爲,她在這裡建造了火藥庫,私藏不少的火藥,大概位置,就在福壽閣附近。整個桐陽,唯有城主府和福壽閣有侍衛嚴加防守。我的意思是,我們分頭行動。”

“慢着,你是說,火藥?”風青眼裡閃過一絲驚訝,“她藏火藥作甚?”

嫵柔淡淡一笑:“皇后知道,五位皇子不死,她的位子怕是坐不穩了。”見她眉頭緊鎖,“你怕了?”

怕又能如何。風青道:“今晚你帶我熟悉路線,明天制定計劃,養精蓄銳,後天行動。”

“不急不急,且等你養好傷再說。”

風青撫上右臂,道:“這點傷不礙事。”

嫵柔道:“你當然不礙事,傅卿呢?他那三腳貓功夫,只會拖我們後腿。”她沒好氣的嘟囔:“真不知他來湊什麼熱鬧。”

雖然風青沒有明說,但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她心生一計:“不妨讓傅卿去福壽閣打探打探。”

嫵柔摸摸下巴,笑彎了眼:“好主意。”

睡得不省人事的傅卿也沒想到自己被同伴算計。卯時剛到,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音,慢慢往二樓來,掌櫃暗裡捏了把汗。

嫵柔聽見腳步響,去開了門,本在隔壁門前的官兵見了她,擡步往這邊走來,眼光黏在了她身上似的,“小娘子,我等奉命搜查。”

“請。”嫵柔大大方方的讓開,官兵在她身旁經過時,不知是誰摸了一把她的柳腰。引得嫵柔臉上桃色瀲灩,嬌羞的繞着一縷青絲。

屋裡的陳設一眼就能看盡,沒睡醒的傅卿撐着腮坐在桌前發愣,風青在窗前束髮。

傅卿見到官兵大驚失色,連忙站起身。

能跑能跳,官兵的目光便被傅卿吸引去,滿心歡喜從身後拿出繩子。

毫無疑問,任憑兩個姑娘……準確來說只有嫵柔哭的梨花帶雨,也不能打動官兵的鐵石心腸。看到傅卿被綁走,掌櫃和夥計也是捶手頓足,仰天長嘆。

一行官兵出了客棧,嫵柔就狠狠地呸了一聲,罵到他們族譜昇天。

出客棧後,只留兩個官兵押送傅卿,他不明不白的走了許久,肚子不爭氣的叫了一聲。

天未大亮時,他就被嫵柔從榻上拽起來,當時他上身未着寸縷,羞憤難當,結結巴巴就只說出一句:“流氓!”

嫵柔眼神冰冷對他道:“你得混進福壽閣。”還拿出匕首抵在他喉前,滿滿的威脅。

“……好。”傅卿嚥了口唾沫,嫵柔才從榻上下去,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穿好衣服過來。”

去到隔壁屋裡時,嫵柔正給風青換藥,溫言軟語,動作輕緩。傅卿站在門口如遭雷劈,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出現了幻覺。

嫵柔笑着對風青道:“傅大哥已經答應了,是不是?”又看向傅卿,笑顏如花。

除了說是,他還能說什麼,走到桌前坐下,正色道:“我覺得,不能冒進,需從長計議。”他目光灼灼看着風青。

這次,風青卻幫着嫵柔:“要想萬無一失,必須有人進福壽閣傳遞消息。”

所以說,他就是這個天選之人,傅卿沒轍。

官兵押着他進了一處小樓,四周垂着素灰幔帳。內設一桌,上有筆墨紙硯,厚厚兩本冊子擺在一邊,一書生跪坐一邊,手裡拿着個白麪饅頭。

書生見到人來,將饅頭放回去,趕忙翻開冊子,執筆蘸墨。

官兵見狀,問傅卿道:“名字。”

傅卿道:“傅辭卿。”

書生打量他幾眼,寫下幾字,道:“妥了。”

傅卿被官兵架着,去按了個手印,又帶他出去,進了條巷子。

“官爺,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一路上,這個問題他不知問了多少遍。兩個官兵沒一個理他的,既然已經畫了押,也就放鬆了警惕,官兵道:“自然是修建福壽閣。”

傅卿臉拉的比驢長,道:“在下一介書生,身患癆病…”

這樣的理由官兵不知聽了多少,一腳就踹上了傅卿的腿彎,他一時不妨,又被繩索縛住,摔得鼻青臉腫。

他心裡淚流滿面。

風青自始至終臉面緊繃,飯菜一口未動,嫵柔一邊吃飯一邊道:“你好像很關心他啊。”

“沒有。”

嫵柔嗤笑:“欸?我方纔說了這麼多句,你都不理,怎的一提起他你就理我了呢?”

風青道:“因爲是同門。”她執箸,飯菜已經涼了,嫵柔道:“別吃了,傷胃。”

“無妨。”風青微微低頭,垂眸對付飯菜。

嫵柔哼了一聲轉身上樓,風青放下碗筷,擦擦嘴,起身跟了上去。嫵柔在進門時忽然轉身,看着面無表情的風青,道:“能被左右情緒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她指着自己,“你看看我,但凡我無情無義,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風青淡淡道:“無情無義,悉如皇后者,下場更慘。”

嫵柔明顯愣住,好像也是這麼個理,可她還是不服氣:“我不喜歡懦弱無能之輩,尤其是傅卿,我只是不明白,你爲何老想着他。”

風青目光一凝,疏影暗樁遍地,商販走卒,街邊乞兒,每個人都至關重要,“給他點時間,你再去瞧,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也不知爲何,在風青面前,嫵柔就像個任性的小孩,沒說幾句,眼眶一紅就要掉淚。

風青:“……”真是跟風竹一個德行。

“你看。”風青遞給她一顆糖。

嫵柔轉過臉去,心裡氣消大半,但還是犟嘴:“不要。”

風青是瞭解她的,道:“還是留着給傅卿吧。”

果然,嫵柔劈手奪過,三兩下剝開扔進嘴裡,嚼得嘎嘣響。嫵柔飛快下樓去買了兩個饅頭,看着風青吃完,才從懷裡摸出一張圖紙鋪在桌上,字跡潦草,勉強能認個大概。她指着十字街邊的一個圓點,道:“這是我們的位置。”

又見她指向一個小圓圈:“傅卿在這裡簽下死契後,從這條小巷穿過,經過一座拱橋。”

一旦接受這畫成蚯蚓似的弧線是拱橋後,風青隨意指了幾處,狐疑道:“這麼多拱橋?”

嫵柔尷尬道:“不是。”指尖又劃出一段距離,停在一個稍大的圓圈上:“這裡是福壽閣。”

風青着實看不懂,這張圖紙上最明顯的就是兩個稍大的圓圈,看上去兩個圓圈隔得很遠,中間是密密麻麻的黑點,她指着那一片問道:“這些是什麼?”

“大黑點是商鋪,小黑點是百姓,不過,這不重要。”她收起了圖紙,這本是臨時畫着給風青看的,既然看不懂,倒也罷了。她道:“城主府與福壽閣離得不遠,若是福壽閣出事,城主府的官兵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趕到。”

風青道:“既然是火藥庫,福壽閣附近一定禁用火源,那就只能藉助月色了。”

嫵柔搖搖頭道:“我去探過幾次,福壽閣周圍有重兵把守,尤其是夜裡,想進去難如登天,我們只能等月黑風高時從這片山林裡去。山林緊挨着福壽閣,堆着不少木材,你點火將木材燒了。”

風青不贊成:“不行,若是火沒有被及時撲滅,引燃火藥,豈不是弄巧成拙,傷及無辜之人。”

“你——”嫵柔冷哼一聲,“以你所見,那該如何。”

風青道:“你先帶我去那片山林看看。”

靠近福壽閣果然是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風青跟着嫵柔在黑暗裡藏匿。四下寂然,處處暗藏殺機。

巡邏的官兵不似白日所見的那般,能模模糊糊看到人影,卻一點腳步響不聞。風青跟着嫵柔走過這麼一遭,回到客棧後她道:“這不是一般的官兵。”

嫵柔當她要說什麼大事,飲下一盞茶,道:“沒有交過手,不知深淺。”

風青嘆口氣道:“若是皇后的人,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是死士。”她走到牀邊掌燈,猛然看見枕上有張字條,拿起一看,無字,是小姐的密信。

莫非,桐陽城也有暗樁。

她用茶水浸溼字條,嫵柔放下茶盞道:“這是?”忽然,她不說話了,空白的字條上現出幾行字。

兩人看完,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無話。嫵柔嘴角一抽:“疏影閣好本事啊。”能在暗裡換掉守夜的死士,光明正大的將火藥運出去。不得不說,洛韶容夠厲害。

風青淡淡道:“這下沒了後顧之憂,明晚行動吧,按你說的那樣。”

“嗯!”嫵柔心情忽然好了,脣角就沒下來過:“我有個問題,疏影閣跟皇后之間是結了什麼仇?皇后要是知道自己的火藥庫化爲泡影了,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風青道:“不知。小姐的意思,是讓我配合‘死士’毀掉福壽閣。對了,小姐給你的墜子呢?怎麼沒見你戴。”她的墜子一向掛在腰上。

“怪麻煩,在這兒呢。”她在懷裡一番摸索,她的墜子與風青的不同,垂着的是黑色流蘇,更像是男子佩戴的,所以嫵柔纔不想戴。

風青道:“你戴上,暗樁見了,會助你一臂之力。”

說完,嫵柔就將墜子系在劍穗上,看着果然順眼許多。

傅卿想不通,作爲壯丁,他的待遇居然與別人不同。一個官兵頭頭給了他一塊令牌後,那兩個對他非打即罵的官兵態度轉變得像是換了個人,直接帶他進了林子。

他不明就裡坐在林間小屋前,手裡拿着一根短鞭,監督別的壯丁幹活,甚至連飯菜也有人單獨送過來。

這麼一來,早上那點不愉快已經煙消雲散了。

坐了半晌就開始犯困,他起身走過去,壯丁一見到他,更加賣力的幹活,經過他身邊時也刻意加快了腳步。這些壯丁面黃肌瘦,形銷骨立,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有幾道被鞭子抽的駭人血痕。

這時,咣噹一聲,小推車倒在一邊,木板散了一地,推車的瘦小少年嚇破了膽,想將小推車扶起來,怎奈身體羸弱,有氣無力,搬了很久,小推車紋絲未動。一旁有人想幫忙,已經伸出的手在看到往這邊來的傅卿時又收了回去。

顯然,少年也看到了傅卿,頓時心如死灰。

傅卿伸手,少年下意識擡手一擋,破爛的袖子也遮擋不住他手臂上一片觸目驚心的傷痕,有些地方已經結了痂。

“過來。”傅卿淡淡道。

少年更加害怕,他知道,進過那間屋子的人,沒一個活着出來的,這幾步走的格外艱難。

見他們走了,地上的小推車被一個同樣瘦骨嶙峋的青年壯丁扶起來,他低着頭撿起木板,默默爲這孩子哀嘆。

屋子在小山坡上,門外一張椅子一張桌子,坐在這兒,能看到不知疲倦的的壯丁們幹活。傅卿看着少年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曾遭受過怎樣的虐待。

傅卿因爲摔了一跤,臉上也有傷,可與這少年比起來,那簡直是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