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夫君,許的什麼願?”洛韶容起身,朝他伸出手。

莫微握住,便被她拉起,他的聲音很小,“我所在乎之人,一生平安喜樂,萬事勝意。”

“啊?我沒聽清。”洛韶容再問,他卻嚴肅道:“說出來就不靈驗了。”洛韶容耳力極佳,怎會沒聽清,她點點頭。所在乎之人……莫府的麼。

遠處呼聲一浪高出一浪,原來是花船來了。女郎換了單薄紗衣,花船比原先的寬些,站在河沿上,伸長手就能將絹花放進籮筐裡。花船上絹花鋪就,花燈襯得女郎舞姿縹緲若仙。

十二條花船依次劃過,在船尾坐着個花童,每穿過一道橋,花童就會喊出祈福詞,這時,就可以投花兒了。

第一條船上鋪的的是梅花絹花,女郎面覆白紗,繡着朵朵紅梅。她徐徐舞動,花童便唱:“正月梅花首出臺,一花領的百花來。銀鉤鐵畫描春色,萬點新紅映雪開。”

“好!”衆人歡呼,四面八方的絹花朝着花船飛來,莫微見洛韶容將一包袱絹花全投了,不由問道:“還有十一條船,怎的這時就投完了。”

洛韶容頗爲自豪道:“這是咱家丫頭,可不得寵着嘛。還有牡丹花神和木芙蓉花神,交給風竹和青塵了。走,我帶你去燈樓。”

屋頂上掠過幾道黑影,洛韶容似無意的擡頭瞧了一眼,腳步未停,帶着莫微上燈樓。南宮靜見她們來了,起身相迎。洛韶容道:“子瑜呢?”

南宮靜道:“沒見子瑜,一直是我一人在這兒。”

莫微笑道:“興許去哪裡玩了,夫人莫急。”

去玩?呵!洛韶容笑道:“那便隨她去吧,坐。”

笙歌醉夢,待花神盡數舞完,風竹、青塵和曉風便也上燈樓來了。洛韶容一手倚闌,一手搭在膝上,食指輕敲。

風竹見了上前道:“小姐,茶已涼,可要換新的?”

洛韶容頷首,“杏花坊的糖糕應制好了,去買點吧。”

青塵微詫,杏花坊是暮蘭的住處。只聽風竹又對她道:“青塵,白日裡風音給你的糖還有嘛。”

不是風音,那紅衣女郎是暮蘭。青塵看了眼殘月,又對風竹道:“我給殘月了。”

殘月急道:“那個……風竹,你們若想吃糖,我這就買去。”

風竹道:“不必了,花神的糖豈是那麼容易能買到的。嘻,我去買糖糕啦。”

她去後一炷香功夫不到,洛韶容掩口打着呵欠,南宮靜道:“姐姐是不是乏了?”

洛韶容點頭:“我先回客棧,你們……”

“姐姐放心,聽說一會兒放天燈,我看完再回去。”她似乎真的很喜歡這裡,又拽了拽莫微的袖擺:“夫君,再看會兒吧。”

洛韶容笑道:“夫君,若是風竹回來了,與她說一聲。我先告退。”她躬身行禮,攜青塵而去。

擺脫開他們,洛韶容走到暗處,摘下面具,遞給青塵:“戴上。”

“是。”青塵戴上面具,洛韶容又將斗篷脫下給她,“小姐,這怕不妥……”

“噓。”洛韶容在她耳邊道:“有人跟着我們,你戌時前回客棧。”

錯眼間,洛韶容鑽進小巷。青塵毫不猶豫,戴上兜帽,往人羣裡走。她與洛韶容身量相近,這樣一副打扮,若非熟人,決然辨認不出。

青塵穿梭在燈市之間,看看吊墜兒,又看看花燈。

另一邊,洛韶容悄聲潛進杏花坊,風竹早就在此等候,她斟一盞茶給洛韶容。夜行衣整整齊齊擺在小桌上,洛韶容看了一眼,喝兩口茶潤喉,道:“千機樓跟了我一路。”

風竹一愣,“小姐的身份,暴露了?”

她幫着洛韶容更衣,洛韶容忽然道:“暮蘭查過,是顏王。此前在京城,紅蕊的身份也是他透露的。”

風竹更不解:“顏王與姑爺來往甚少,難道……”

“府裡有密室。”洛韶容一語道破,她蒙上面,風竹將軟劍給她。

“所以,是顏王和姑爺,一直想要對付小姐。”風竹蹙眉,“不對啊,我們一沒結仇,二不結怨,顏王何故如此。”

“顏王只是傀儡,幕後另有其人。風竹,盯緊莫微。”

洛韶容走到門口,頓了頓,還是到後院翻牆出去。風竹就捧着方纔在街邊買的糖糕,往燈樓那邊去。

客棧。

這個時辰,大堂裡只有一位客人,桌上一碟鹽水花生只剩下幾粒,三清時時看向門口,不耐道:“柳大哥,你莫不是人老了,記糊塗了,容兒當真說的是戌時前回來?”

柳掌櫃撥着算盤,頭也不擡:“這不還沒到戌時,急什麼。”

她晃晃酒葫蘆,已經空了,長嘆一口氣,道:“來碟花生,來壺百花釀。”小二聽了,連忙轉身端來花生和酒。

幽暗小巷,刀劍爭鳴。片刻,耳邊驟然清明,洛韶容握緊了劍,緩緩擡手,指向最後一個披着黑斗篷的人。

腳邊的屍體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黑衣人卻很興奮,嗓子喑啞,發出悶悶的笑聲。

“洛韶容,哈哈哈哈。”

“去死!”洛韶容一劍刺去,噗呲一聲,沒入體內。曲戈沒有躲,即便是這一劍能要他的命。

“哈哈哈哈哈,洛韶容,對,就是這樣!殺,殺光他們!”

一雙手猛然扼住洛韶容的脖子,幾乎要捏碎她,要命的窒息感……洛韶容伸手去掰這雙手,卻像是鐵箍。

要死了嗎?

不,不能……

我不能死……

洛韶容拔出匕首,往他的面上捅了下去,脖子上的力道漸漸消失了。她一手捂着脖子,大口喘氣,另一隻手不受控制一般,一下又一下,溫熱的液體濺了她滿臉。

“轟”!曲戈終於倒了下去。

洛韶容抹一把臉,倚在牆上,空洞洞的眼睛望着遠處那一點若隱若現的燈影,喃喃自語:“我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莫微!我要殺了你!”她晃晃悠悠撿起軟劍。

三清撐着頭,嘴裡嚼着花生,終於等到有人回來。擡眼一看,是個姑娘,她取下面具,對三清行禮:“師祖。”

想必,這就是風青的徒弟了。三清看她身後無人,道:“容兒呢?”

青塵道:“小姐有難。”

人影綽綽,漫天天燈徐徐飄起,承載着人們的願望。程子瑜雙手合十,虔誠祈願。身後忽然有人靠近,敲暈了她。奉命保護她的丫頭許過願,一回頭,哪還有人,心裡一陣氣悶,這姑娘總玩這樣的把戲,想要甩開她。

一個小乞丐擡頭看了眼燈樓,氣喘吁吁上到第三層,一看這些人錦衣華服,就是有錢人家。風竹拿了兩塊糖糕給小乞丐,小乞丐接過,怯生生道:“我……我找莫微。”

衆人一愣,風竹微微笑道:“你找莫公子做什麼?”

小乞丐定定看着她:“我找莫微。”

風竹直起身,回頭稟道:“姑爺,有人找!”

未幾,莫微起身過來,看着衣衫襤褸灰頭土面的小乞丐,在錢袋裡摸出一錠碎銀,放到他的破碗裡,柔聲道:“在下莫微。”

小乞丐在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給他,轉身便逃。

南宮靜見了走上前來,道:“方纔那是?”

莫微展開信紙,笑意全無:“子瑜有危險。”他擡步要走,被風竹攔住,“姑爺,你去哪兒!”

信上的字跡風竹並不陌生:程子瑜在我手上,鎮西河灘,莫微一人來此。

洛韶容的字跡,他們都見過。風竹咬咬脣,手還是放下了。南宮靜在這兒,不能有閃失。

莫微和殘月匆匆離去,南宮靜便想跟去,風竹道:“公主,我先送你回客棧。”

“你說,姐姐這是想做什麼。”

風竹也說不準,只能勸道:“公主放心,小姐做事有分寸。”

鎮西人煙稀少,碎瓦頹垣,一片淒涼。寒鴉滿枝,偶有野貓悲鳴。

河灘上一紅衣散發女子,在月下起舞,伴着悽風,如一朵彼岸花,妖豔而詭異。

莫微見了,對殘月道:“你在此處等我。”

“是。”殘月看着夫人那影子心裡發毛,就蹲到倒塌的矮牆後。

莫微走近,洛韶容轉過身來,玉白的臉面,紅脣微微上揚,“夫君。”

美得驚心,這一聲叫喚足以亂人心神。莫微看着她的領口,淡聲道:“子瑜呢?”

察覺他的目光,洛韶容笑着朝他走近,柔若無骨的手臂如藤蔓纏上他的脖頸,莫微喉結動了動。

洛韶容不安分的在他耳邊吹氣,看着他的耳尖瞬間紅得滴血,一聲嬌媚的笑,“夫君。”

莫微眉頭緊皺:“子瑜在哪兒!”

“我送她回客棧了。嘻,她沒事,我只是想引你過來。”洛韶容笑眯眯,“怎麼,不信?”

她身上的香味有些醉人,莫微的手,在顫抖。他推了推洛韶容,渾身像是被抽去力氣,手卻不由自主從她肩上滑落環住她的腰,軟綿綿的,他呼吸一滯。

想說些什麼,眼前忽然一黑,沒了知覺。

風竹將南宮靜送回客棧,柳掌櫃喊住她道:“容丫頭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小姐去了鎮西。”她送南宮靜上樓,聽柳掌櫃嘀咕道:“纔回來又去那荒郊野嶺作甚。”

風竹轉身又下來,“柳伯,小姐回來過?”

“是啊,三清前腳去找她,容丫頭就帶着個黃衣丫頭回來了。戌時初又走了,你們這羣丫頭,倒是鬧騰。”柳掌櫃撫須一笑,又見風竹也着急忙慌跑了出去,嘆口氣繼續撥算盤。

扮花神的女郎笑鬧着更衣卸妝,有人送來了薑湯,給她們一人盛了一碗。她們在花船上站了一天,一時都坐着不想起來。

一女郎笑道:“今年可是桃花神扮春神,我可要在庭院裡種上一棵桃花。”

扮桃花神的女郎瞧着銅鏡,拿着絹花在鬢邊試妝,淺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又有一女郎道:“這是何意?”

風音聽了笑道:“這是送新嫁娘的歌!今年你們定能覓得好夫婿!”

“哈哈哈,庭種桃花樹,馥姐姐是想嫁人了?”

“纔沒有。”

笑聲一陣一陣,眼看夜已深了,女郎們喝了薑湯禦寒,便各自作別。

殘月抱着劍呵欠連天,探頭一瞧,河灘蒼茫一片,他大驚,起身時只覺雙腿麻木,他一瘸一拐往河灘上走,四下無人,一切都籠在縹緲月華里。

他喊了聲:“少爺!夫人!”

寒鴉撲騰騰的驚起,殘月看着那黑不溜秋的東西,透着死氣的小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寒意從腳後跟直衝頭頂。他自小怕烏鴉,戰場上橫屍遍地,數不盡的烏鴉落在屍體上啄食腐肉,怎麼也趕不走。

他握緊手中劍,倉皇離去。

暮蘭回到杏花坊,一隻鴿子停在桌上,打翻了一壺茶,茶水已凝成冰。她可不記得,出門時沏了茶,取下鴿子腿上的字條,粗略一看,轉身便去拿了劍。

三清聽得青塵說,洛韶容鑽進了巷子。幾乎是找遍了鎮上的巷子,纔在一處深巷裡發現幾具屍體,青塵拿出火摺子,其中一具屍體滿身血洞,她不忍再看。三清揭開幾張面具,隱隱不安:“是千機樓的‘三魔’。”

青塵支吾道:“是小姐殺了他們?”

“是。”三清起身,隨手將面具丟在他們身上,“以一敵十,手段殘忍,容兒……發病了。”她嘆口氣:“天亮前,處理掉這些屍體。”

青塵喏喏答應,儘管心裡已掀起驚濤駭浪,她面上也沒太多別的神色。

風竹在去鎮西時,撞見了疾步走來的殘月,兩人一愣,同時開口。

“少爺呢?”

“小姐呢?”

殘月道:“夫人將少爺引來這裡,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壞了。”風竹一想小姐的舉動,只怕是心疾發作了,若是發作……姑爺有難。

“走!”

殘月迷惘道:“去哪兒。”

“去找小姐,完了完了,小姐可千萬不要見到紅色的東西。”她嘴裡神神叨叨,殘月忽然道:“夫人穿着紅衣。”

風竹的目光變了幾遍,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紅、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