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青塵御馬極快,卻很穩。也只有她們幾個丫頭御馬,洛韶容才坐得安穩些,她端着盞茶,自在喝着,一滴未灑。街市上很是熱鬧,她挑起一點簾子,瞧着外頭的盛景。

“夫人在瞧什麼?”莫微想近身去看,洛韶容卻又掩上了,笑道:“風大。”

分明有人在跟蹤他們,洛韶容笑着飲罷茶,閤眼道:“夜裡賞燈去,先眯會兒。”

話落,肩上一沉,莫微在她耳邊道:“帶我見阿孃,可否。”

“妥,明日祭過河神,就帶你去。”洛韶容順勢摟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上,閉目小憩。莫微一動不動,薄脣抿成一條線。

他的心,似乎動盪了。

耳邊人聲漸小,不覺只剩下風聲與馬蹄聲。莫微也漸有睏意,枕着洛韶容的發緩緩閉了眼。

梅嶺鎮上處處掛滿了花燈,河面上映着朦朧燈影,不時有花船掠過,沿河站了些人。花船上站着個妙齡女郎,輕紗覆面,鬢間戴着大朵絹花。這是十二花神,需選出鎮上貌美善舞女子,一整日在這條河上游船。她們各自挽着花籃,哪裡人多,就撿一隻巴掌大的香袋投進樹枝上掛着的花籃裡,若投進了,衆人歡呼,若沒投進,便有孩童撿起,打開香袋,裡面是指甲蓋兒大小的糖。孩童們相互分糖吃,來年可身心健康,不生疾病。

馬車在客棧前停下,幾人各自下了馬車,風竹匆匆趕到洛韶容身前,給了她一塊薄荷糖。含着薄荷糖,洛韶容瞧向揉肩的莫微,道:“你們先去歇歇。”

莫微道:“那你呢?”

洛韶容笑道:“我去逛逛。”

她拉着青塵和風竹就走,莫微擡起的手又放下,等着南宮靜和程子瑜下馬車。南宮靜四處一看,道:“姐姐呢?”

殘月拱手道:“夫人去逛街了,公主,少爺,請。”

程子瑜冷哼道:“留着客人在客棧,主人家去逛街?表嫂的禮數,果然周全。”

此時大多人家尚在掛燈熬糖,河邊站着的人多數是孩童,女郎見着孩童,總會故意將香袋丟在岸上,孩童一擁而上。

小橋上,風竹瞧見花船上的紅衣女郎,朝她揮手。女郎也瞧見了她,托起香袋朝她丟過去。

青塵擡手接過,遞給風竹,她笑眯眯倒出蜜糖來,拈起幾個給青塵,又拈起幾個給小姐。

“十二個花神,有三個是咱家的姑娘。青塵,你也爭爭氣,來年也去扮個花神!”

“三個?”洛韶容問道:“往年只有風音去,今年都有誰。”

風竹笑道:“是風音、暮蘭姐姐和紅蕊,聽風青說,今夜師祖也會來。”

“真的?!”洛韶容笑意更深:“走,買花兒去!”

“好嘞!今夜屬下投暮蘭姐姐,小姐投風音,青塵投紅蕊。”風竹邊說邊笑。

十二花神白日裡遊船撒糖,入夜後各家各戶放過祈福河燈,花船上各色花燈相繼亮起,花神便會在花船上跳舞。來圍觀的人手裡都拿着花兒,丟進船頭船尾的籮筐裡,舞完一支,哪位花神船上的花兒最多,這位花神將會在祭河神時扮演春神,唱祈福詞,祈求這一年得河神庇佑。

幾人逛過花市,手裡抱着許多絹花。進了客棧,掌櫃瞧着洛韶容笑道:“容丫頭還是頭回帶外客來呢!”

洛韶容也笑,“算不得外客。咦,娥兒今兒沒來?”往常若是知道她來了,柳小娥可是迫不及待要來找她呢。

掌櫃道:“她隨阿行去裝糖,少時便回。”

風竹也道:“柳伯伯,小姐給小娥和阿行哥哥帶了禮品,我去拿來。”

“謝過容丫頭,也勞你還記着他們。”看她們都抱着花,掌櫃道:“你們老遠來,先去歇歇腳。”

洛韶容點點頭,便往樓上走。她們主僕的房間是柳掌櫃提前備着的,一看陳設,與從前無異,風竹異常高興,她去了京城那麼久,早就想回來了。“小姐,屬下去拿禮品。”

她的心思自然瞞不過洛韶容,“柳伯的百花釀最是香醇,給我也拿一罈來。”

“是!”風竹轉身出門,撞見在門前徘徊的莫微,她斂笑行禮:“姑爺。”

屋裡的人聽見了,喊道:“既然來了,怎的不進來。”

聞言,風竹退開,讓莫微進去。青塵燒起爐火,噼啪作響。她將茶爐放上爐子,就行禮退下。

“夫人,我有疑。”

洛韶容淺笑,“不明白我爲何答應南宮靜和程子瑜。”

“嗯。”莫微握拳的手又鬆開了。

“因爲,我想讓她們認清一件事。”淡淡茶煙溢出,洛韶容起身替他斟茶,似笑非笑道:“我有的是手段。”

——

春茗茶樓。

雅間裡茶香盈了滿室,兩名女子對坐不語,皆是素淨臉面,眸底若寒潭,彷彿世間只她們二人。到底是白衣女子先笑了笑,“在下千機樓嫵柔。”

風青薄脣輕啓,“在下疏影閣風青。”

嫵柔就這麼瞧着她的臉,推過去一盞熱茶,風青盯着她未動,嫵柔笑得嬌媚:“怕我下毒?”

風青端起抿了一口,擡眼又盯着她。

“千機樓和疏影閣近來可不太平,你居然真敢來,不怕我殺了你?”

風青淡淡道:“若想殺我,昨晚便可動手。你救我一命,於我有恩。”

“嘻,有趣。”嫵柔在袖裡一番摸索,風青袖下的手緊了緊。

她卻只拿出一把匕首,風青眉頭微蹙。這正是她們查的那把匕首。

“我與你們閣主有些交情。其實,我入京前已退出千機樓,從此‘六鬼’只剩五鬼。”瞧她面上波瀾不驚,嫵柔又道:“不然,我也不會救你。”

風青眉眼一展,“你約我來,是爲何事。”

她性急,手頭事多,可不想在這與她浪費功夫。

嫵柔將匕首推到她面前,“與你合作,我也要查鄧氏滅門案。”她料定風青不會輕易答應,她自報家門:“我原是鄧家大公子的侍衛,鄧家人待我不薄……所以,這仇我一定會報。”

“是你給小姐的字條。”她眼神一凜:“淳昔在哪兒。”

嫵柔垂下眼睫,端起茶吹了吹,“鄧家有一對雙生子,三小姐鄧含昔,四小姐鄧含悠。三小姐少時曾去異鄉求學,正是我阿姐與四小姐去接回的。沒過幾年,皇帝降罪,三小姐將求學之事告訴阿姐,請她前去求救。可阿姐再沒回來,鄧家遣散家僕,我本不願走,是府裡的奶孃將我打暈,救下了我的命。”

手不由一抖,茶湯撒出來些許。風青遞過去手帕,嫵柔笑着接過,一點一點擦去桌上的水漬。“奶孃帶着我去碧水庵削髮爲尼,一日,來了個碧落庵的尼姑拜訪,我一眼認出,那也是府裡的奶孃。她們在禪房說話時,被我聽見了。我就知道,大公子爲人正直,老爺年高德勳,決計不會戕害太子。這一切,都是因爲皇后……”

“皇后想拉攏鄧家,大公子不答應。在大公子入東宮授業時,皇后……勾/引大公子,未成。皇后這才污衊大公子,謀害太子,罪誅九族,大公子歷經嚴刑拷打,拒不認罪,是老爺親自去領的罪。我聽說後,就要離開尼姑庵,我要報仇,我要找我阿姐。奶孃卻不讓,她覺得我太小,我沒本事……”

嫵柔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了幾分:“沒本事就去學,太小又如何,總會長大的。我離開了,漂泊江湖,無依無靠。我進了千機樓。”

千機樓女子卑賤如螻蟻,能躋身“六鬼”,其難處可想而知。

“從此,我的世界就變了。每天只有一件事可做,殺——人。哈哈哈哈,不想死,就要殺光所有想殺你之人。我要活下去,就只能殺人,殺到我的心已經麻木了。”

她手背上青筋暴起,風青靜默着聽她說完,淡淡道:“你這樣,和皇后有什麼兩樣。”

嫵柔一愕。你這樣,和皇后有什麼兩樣……從來沒人這樣對她說過,這些年來,圍繞在她耳邊的,只有輕視厭惡鄙夷,即便當上“六鬼”,屬下對她只有恐懼,毫無尊重。

她很痛苦,眼淚卻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可以流血,絕不能流淚。“當然不一樣!你以爲,我殺的是什麼好人嗎?她們兩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與其心懷愧疚在佛前懺悔,不如儘早下地獄!”

“是你殺的?你怎如此狠心,她救了你,你爲何痛下殺手。”風青驚起,卻牽動了手臂上的傷,她忍不住悶哼一聲。

嫵柔扯起嘴角,“不是我殺的。”她目光陰鷙,淡淡說道:“是你最愛的——小姐。說得真好,嘖嘖嘖,洛韶容,可比我好不了多少。”

風青氣急,傷口裂開卻渾然不知。

“別這麼看着我,你越這樣,我越高興,我一高興,可是要死人的。”她幽幽道:“你說,洛韶容發起病來,‘三魔’是不是她的對手呢?”

“你做了什麼?”風青冷冷道:“小姐的心疾,是不是與你有關!”

嫵柔呵呵一笑,“是有那麼一點干係,我只是讓她直面內心的陰暗,她若當真純善,又怎會受‘癡影’的影響呢?”

‘癡影’是絕情谷所出的毒藥,無色無味,能亂人心神。

她說的沒錯,若是小姐心裡沒有怨念,‘癡影’形同白水。

嫵柔傾身過來,直直看着她:“你猜,我下毒的時候發現什麼了。”她笑道:“已經有人對她用了這毒,看樣子,十幾年未斷,只是控制了毒的劑量,讓她不會經常發作。你若真爲了你家小姐,不妨查查,十幾年前,是誰要害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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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悄然來臨,花燈一盞盞亮起。風竹給南宮靜送去了面具,南宮靜很是新奇,遮在臉上試了試,又拿下來道:“爲何要戴面具?”

風竹道:“這是風俗,這五日,結過親的公子小姐需得戴上面具纔可上街,以示對河神的尊敬。”

青塵給莫微送去面具,殘月也問詢幾句,青塵冷冷道:“不戴也可,那便不要出門了。”

街市上明亮若白晝,大家都戴着差不多的面具,若是不留神,很難在人羣裡找到人。洛韶容很自然的拉着莫微的袖擺,銀色鏤空面具下的眼睛波光流轉,“走,帶你瞧花神去!”

南宮靜身邊是個長相標誌的丫頭,是洛韶容怕她們不識路,將暮雲寨的丫頭打發兩個過來護着她和程子瑜。南宮靜不喜別人碰她,對那丫頭道:“有別的道嗎,這兒太擠了。”

“有,你可懼高?”

南宮靜搖搖頭,下一瞬,丫頭摟着她擠到路邊,飛身躍上屋頂,南宮靜嚇得快要喊出聲,被丫頭一把捂住嘴:“噓,我帶你去燈樓,抱緊我。”

她不敢睜眼,緊緊抱着丫頭的腰,腳下空蕩蕩的,她感覺自己像塊石頭一直往下墜。落地時,她沒穩住,踉蹌幾步,她卻突然無言。

十里長街,蜿蜒河道。龍銜火樹,千燈明豔。滿街珠翠,家家戶戶燈火樓臺,一片輝煌。大漠亦有璀璨繁星,可這樣的風土人情,叫她憑空生出一絲嚮往。

“小姐讓我帶你來這兒,好啦,我先走了。”丫頭朝她作揖後,南宮靜只感覺到一陣風過,眼前便沒了影。

燈樓有六層,南宮靜在第三層。每一層都有桌椅點心,她坐下,四下風光一覽無餘。

莫微跟着洛韶容走,被她帶到河沿。此處許多人在放燈祈福,一旁小攤上擺滿各式河燈。莫微替洛韶容揹着包袱,她鬆開手,道:“夫君,你也買盞燈祈福吧!”

“那你……”

洛韶容笑道:“我制了燈。”她伸手,莫微將包袱給她。包袱鼓鼓囊囊,卻很輕。洛韶容抖開,原來是些絹花,還有盞花燈。

“夫人,我也買去。”莫微笑道。

等他回來,洛韶容已拿出火摺子燃了蠟燭。兩人坐在河邊石臺上,將河燈放進水裡,往前推了推。莫微學着洛韶容,閉目雙手合十許下心願。

“小姐!”

頭頂上有人喊。

洛韶容擡眼一瞧,風竹在橋上探出頭朝她招手。莫微也睜開眼,往上看去,風竹身邊那散發寒氣的兩道人影應該就是青塵和殘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