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如金,靜靜撒進房中,微微驅走房中的沉寒,四周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腥血味。
慕容幽坐在牀邊,濃稠血液沿着他精緻下巴不斷下滑,沿着下頜畫出一條優美線條沒入衣領中,他微張着脣喘氣,白皙額際冒起陣陣虛汗,細碎劉海帶着溼氣在額前黑亮,他一手緊緊扣在牀柱上,緊緊閉着眼,漆黑油亮的睫羽輕顫着,神情痛苦難當。
“公子!”
墨蓮痛聲輕呼,神色焦急萬分,頻頻不住地看向房外,眼底有着期盼。
慕容幽胸口抽疼着,緊閉的眼,緊皺的眉,無一不顯示了他此時的痛苦,眼前是白濛濛的一片,神智逐漸變得不清晰起來,恍恍惚惚中,眼前似乎又浮出了一抹影子,溫婉如水,纖塵不染,靜雅含笑,卻又徹骨冰冷…
他不相信你,對嗎?
羽無傷的話在他腦中迴響着,震着他神經一陣陣疼痛,他輕吟出聲,身體頓時冷汗泠泠,風一吹又突然冷起來。
他不相信你…
可是,你何時又在意過他相不相信你?…
在你眼裡,他又算什麼呢?…
你是不在乎他相不相信,還是,根本不介意他相不相信?…
“公子!”
焦急的聲音將慕容幽的思緒從混沌中來回,緩緩揚起眸子,眼前白蒙散去,是墨蓮沉鬱而焦慮的神色,淡淡瞄向墨蓮,煞白的面色映着他眼珠漆黑,語氣中有着凜冽冷意,“你慌什麼?”
墨蓮聞言低眸,掩下眼底納焦慮,單手在身側握緊了劍鞘,沉默片刻後說,“屬下擔心公子身體。”
“放心,暫時還死不了。”身體輕輕靠在牀柱上,慕容幽斜眼睨視着他,又緩緩閉上眼,疲累不堪地說,“本尊累了,你下去…”語音漸漸消失在脣邊,還來不及等墨蓮說什麼,他便緩緩闔眸,神智沉入一片黑暗。
“公子…!”
下午的陽光清澄而婉約,斜斜照進房中,淺色絲幔隨風盪漾着,角落裡的幽蘭草正散着淡淡幽香。
半垂的牀幃下,慕容幽靜靜躺着,身上乾淨似是被鮮血浸染過,紅得刺眼,相比之下,他面容蒼白宛若透明,緊抿的脣瓣如同失血罌粟黯淡失色,他輕闔着眼,漆黑睫羽在眼下投射一道細膩扇影,襯出他神態疲憊,又安冷如冰石。
“粼長老,公子情況如何?”
墨蓮目光從牀上的人身上拉回到牀邊的白髮老者,神情淡漠。
牀邊,粼長老爲他清理好手掌,又細細包紮好,這才起身,看着面色凝重的墨蓮,他聲音古怪地說:“不知是否屬於巧合,這一掌力道適中,雖加重盟主身體負擔,卻正好逼出盟主一直壓積在胸口抑鬱不出的血塊,致使盟主氣血稍稍暢通。”他平視着墨蓮,“…這一掌,非但無害,反而有益。”
墨蓮微微皺了眉,一時無語,側首看向牀上正沉睡的人。
公子,這算是巧合嗎?…
日落西山,夜色緩緩降臨,今夜無月,漆黑天幕中只點綴着寥寥數點星芒,散不盡的寂寞和清冷。
輕緩的風從敞開的窗戶邊吹進,桌上燭火微微搖曳着,房中寂靜的似乎只剩下風的聲音。
搖晃的燈光中,一抹白影捲縮在牀的最角落,他抱着雙腿,臉頰深深埋在臂彎間,漆黑的長髮在他身後傾瀉成河,牢牢將他阻隔在那一片小小的角落裡,清冷燭光中,他背影孤寂而淒冷。
“叩、叩——”
空蕩的敲門聲迴盪在房中,牀上的人卻毫無反應,片刻後,敲門聲停了下來,門外的人影卻沒有離開,他沉默了片刻,聲音穿過門扉傳入房中,有一點嘶啞:“納蘭,那種情況下誰都會誤會,錯不在你,你別內疚了…”
房中人背影微微一僵,氣息更加沉默。
門外,羽無傷神態中彌散着蒼白,眼下的胎記卻是越加鮮豔如血,事情發生後,納蘭魅將他送回房間後便一直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任誰敲門也不予應答,即使君憐站在門外哭喊也沒有用。
他看着門,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當時慕容幽確實是想殺他,即使沒有那黑衣人出現,慕容幽依舊會殺他,可納蘭魅偏偏卻在慕容幽還沒有動手前出現,還誤會之下給了慕容幽一掌,將事情演化到慕容幽重傷昏迷,納蘭魅愧疚成疾的地步。
他微微嘆口氣,又獨自看着深色門扉沉默片刻,轉身悄悄離去。
夜色深沉,重重雲層中折射下一絲月光,朦朦朧朧,如影如紗。
渾渾噩噩間,納蘭魅仿若回到了姻緣樹下初見慕容幽時的場景,銀色魅惑的面具,妖嬈挺拔的身姿,那不可忽視的存在感一出場便霸道地吸引住在場所有人目光,當時,他的輕狂,他的放肆,如此輕易地便讓人深銘於心,難以忘記。
都說在姻緣樹下相遇都是擁人,所有他深信他們會再次相遇。
第二次,他當着自己的面摘之下面目,傳言中最神秘的面目在他顯露出來,他邪美妖氣,如同妖姬,那眼底自然而然的自信和狂傲讓世間任何言語都無法描繪出他的魅力,直到被強行錫,他才豁然明白眼前這個人的危險,如同罌粟,帶着無盡的致命囧囧來到人間,引誘着凡人爲之沉淪。
他害怕這種感覺,所以他想選擇保持距離,可似乎他們太擁份,他偏偏正是自己需要藉助力量的武林盟主,命運指定他必須要拉近距離。
可是這距離該是多少呢?他還沒有找到答案,卻在元宵節那天偷偷做了把扇子,題了藏頭詩,準備在元宵節那夜贈送給他。那一夜,意外地撞見他在月下孤獨吹簫。那背影中的沉寂悽楚讓他心疼,卻也讓他清醒過來,他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他決定保持距離。
然而,他卻在潛意識裡縱容了自己,答應了慕容幽無理要求,表面與他生疏有禮,內心卻在有慕容幽相伴的世界中慢慢沉溺。直到驟然降臨的第二次吻後,他才明白自己所作所爲的荒謬,他想拉開距離,可是剛建立起的防備卻在悠然村中所發生的事情中化爲碎末。
夜色靜悄悄的,只有微微的風帶着淡淡的思緒緩緩吹過,而卷在角落裡的那道白影卻好似失去了靈魂,一直沒有動過。
他是護國師,他本該無情無愛,可是,在得知慕容幽爲保護他而受傷,得知慕容幽不顧自己的傷爲他找草藥,他是該感激,是該心疼,可是在感激和心疼的同時卻有了另一種感覺,那是一種幸福,一種被呵護的幸福。
他知道,他動心了。
可是,這種美好不屬於他呀…
他是護國師,他是爲月瀆國而誕生在這個世上,身心從出生時便已經不屬於自己,他早就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權利,與其沒有結果,他寧願從沒有開始…
所以當慕容幽笑語提出以身相許,他明明白白地坦言他們不會相愛,相愛是兩個人的事,只要慕容幽不愛他,他們就不會相愛,而慕容幽的沉默也證實地說明了慕容幽並不愛他,所以他放心了。
之後,他便學着讓自己平靜地與慕容幽相處,想讓一切隨着這份平靜慢慢淡化。
可是,如果一切真可以就這樣過去,就好了。
羽無傷的出現似乎是老天故意幫助他一樣,讓他可以藉着羽無傷的存在更加拉開距離,他也這樣做了,然後,就在他以爲已經可以與慕容幽如同朋友般淡然相處的時候,寒楓出現了,這個對慕容幽死心塌地而不念江湖道義的女人的出現讓他開始落寞,開始牽掛,甚至開始…嫉妒。
這樣的自己讓他無奈,讓他失措,也讓他害怕,這樣害怕讓他答應了寒楓的請求。他忽略掉一切感覺,讓自己遠離。
似乎只有這樣,他纔會好過一些。
然而,慕容幽的行爲超出了他的想象,面對慕容幽的佔有悻十足的霸道,他無可奈何,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藉着羽無傷冷漠地不予迴應,甚至開始反抗,他要的,只是想離開到安全距離,並沒有想過要傷害他。
可是,今天他卻將他打傷了…
隨着輕微的聲音,燭光顫巍巍一滅,化作一道青煙嫋嫋升空,漆黑一片中,納蘭魅僵硬着背脊,緊閉着的睫毛輕輕顫着,好似眼前又回放起了白日裡的一幕幕,嫣紅的血,蒼白的臉,孤寂黑暗的眼…
似乎感受了那眼底中的蝕骨冰冷,黑暗中,納蘭魅緊緊地抱住自己。
該要怎麼面對他…
“少主…”
牀邊,逸但心地看着他,卻是什麼安慰話也說不出,他輕輕嘆口氣,靜靜站在牀邊守着。
窗外,夜色依舊寧靜如水,天際的薄雲中露出了半個月亮,淡淡的光,淡淡的冷。
“出什麼事了?爲什麼盟主會傷成這樣?”
寒楓坐在慕容幽牀邊,壓低聲音問守在牀邊的嗜羅,而目光卻始終凝望着牀上陷入昏睡的蒼白人影,沒有移開過一絲一毫。
她剛從外面回來,一進客棧就得知慕容幽受重傷陷入昏迷,開始她不相信,慕容幽的身手她是最清楚不過的,可當她親眼目睹慕容幽臉色蒼白地躺在牀上時,別提她有多震撼了。
誰能把他傷成這樣?…
“是納蘭魅。”嗜羅語氣鬱地說。
“納蘭魅?”寒楓倏地站起身,鳳眸中交含有着不可思議與疑惑,“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寒門主,這只是誤會。”墨蓮的聲音淡淡傳進來,他跨進門,淡淡瞥了嗜羅一眼,又看向寒楓,沉聲說,“公子之前便已經受傷,今日受傷也只緣於一場誤會,寒門主就不要追究了。”
嗜羅紅脣一勾,輕哼一聲,“可要不是納蘭魅那一掌,主子也不會躺在這裡!”墨蓮漠然看向他,“嗜羅,粼長老已經說的很明白,那一掌對公子來說有益無害,你也不要再擅作主張地追究過錯,一切等公子醒來再說。”
嗜羅輕撇嘴,沒淤說下去。而一旁的寒楓卻從中聽出一些端倪,她眯眼,眉梢亮片在燭光中反射出一種冷光,她冷着聲音,“墨蓮,你剛剛說盟主之前就已經受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墨蓮靜默,似乎有什麼不願意提及。而一旁的嗜羅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面容刷地蒼白起來,看着緊閉着眼睛的慕容幽,自責萬分地開了口:“主子是爲了救我纔會傷成這樣。”
寒楓皺了眉,問,“救你爲何會受傷?”
嗜羅低下眸,“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暴露了身份,對方將我被抓起來嚴刑拷問,怕我跑走,他們用藥物驅散了我的內力,儘管如此,還是被我逃了出來…”他的聲音似乎將他帶回了那個血腥夜晚,當時,身負重傷的他怕這一切是對方設下的陷阱,故意讓他跑掉然後跟蹤他找到他的主子,他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沒有直接回去,而是隨意找了一個地方等待恢復內力。
他沒有聯繫任何人,自顧用了幾日時間來料理身上的內傷,內力卻一直無法恢復,他有些着急了,主子每次派給他的任務,都要求勢在必得,他只怕誤了主子的事,所以權衡下,他決定冒着生命危險回去覆命,只要留着一口氣將主子想要的消息傳回去,他即便是死,也死得無憾了。
“可是,就在我快要回到這城裡的時候,他們卻出現了!”嗜羅緊緊握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一個個凸顯,他聲音中有強烈的恨意,“他們數十個人圍攻我一個,我根本不是敵手!”
墨蓮低斂了眸子,寒楓沉暗了眼眸,嗜羅卻是露出了憤恨而無奈的笑容,“當時我寡不敵衆,體力漸漸透支,就在我以爲今日就要喪命於此的時候,主子卻突然出現了…”嗜羅面容中有脆弱有自責,“…如果當時我可以再稍微看清楚一點,或許就不會上當了…”
“他是假的?”寒楓挑起秀眉,眼中寒芒盡顯。
“不錯,他是假的,他是爲了讓我卸去防備而佯裝成主子的樣子來接近我…”嗜羅深吸口氣,“而當時我也信以爲真了,等他走到近處我發現時,我已經來不及反抗了…”
“可恨的是,他沒有殺了我!他只是打暈了我,等我再次醒來時,再次看到主子坐在我身邊,我…我就下意識地出了手…”嗜羅閉上眼睛,嫣紅脣瓣仿若染血般鮮豔欲滴,“…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傷了主子,直到後來才知道,當時我所用的毒針也都被他們淬上蠱毒…”
“然後公子在回來途中又中了埋伏,動用了內力,將蠱毒牽入內腑,致使內力盡失。”墨蓮接着說道,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寒楓默默坐到牀邊,靜靜凝視着慕容幽,神色流露出憂傷,“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他們想要取你的命,還沒到無量山就已經如此危險了,你還要去嗎…”
墨蓮沉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被下那蒼白人影,輕輕轉身離去,嗜羅閉了閉眼,也緩緩轉身離去。
門輕輕合上,房中寂靜如窗外夜色,偶爾可以聽見幾滴眼淚滴落被褥的聲音。
“紅顏,都已經這麼危險,你爲什麼還要瞞着我們?…又爲什麼如此不顧一切地要上無量山?…”
她輕輕捧起他的手,他的手被白布包紮着,透出隱隱血絲,寒楓的淚落在上面濺起幾道碎光。
“紅顏,我們不去無量山了好不好?…我們回仙人潭好不好?…”
“紅顏,他就那麼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