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甫踏進清心殿的大門,那向婉兒便迫不及待的向着遠處那個毓秀挺拔的男人撲去,呃,這原本在她期待中應該像飛舞在花叢間的美麗蝴蝶一樣優美的一個動作,因爲此時此刻掛在她身上的那件溼噠噠的玫瑰金鑲大紅厚綢的灰鼠襖,而顯得異常臃腫而笨拙,呃,活像一隻剛從冰窟窿裡爬出來的企鵝君……
好吧,夏以沫十分不厚道的笑了。
但那向婉兒眼下顯然沒有工夫去留意她什麼表情,只顧得捏着一把矯揉造作的嗓音,向面前的男人泫然欲泣的控訴着,“陛下,你一定要替妾身們做主啊……”
她口中所說的“妾身們”,自然也包括了不甘落於她之後的芳嬪與瑜貴人。
話說這三個原本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嬌滴滴美人,此刻卻滿身狼狽的站在那兒,夏以沫瞧着她們溼透的衣衫一路不斷往下滴着的水珠,在清心殿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拖出點點滴滴的斑駁污漬,心情突然又好了許多。#_#
全然沒有察覺,那此刻原本應該被向婉兒纏住的男人,正遙遙望着她嘴邊漾出的那一抹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的笑意,眼眸銳利而幽深。
上官翎雪卻是心中微微一動。
“婉妃姐姐……”
女子柔聲問道,“你與芳嬪妹妹,還有瑜妹妹,是怎麼弄成這樣的啊?”
一句話,讓原本對着宇文熠城一副亟待被人保護姿態的向婉兒,瞬時變作凶神惡煞,“還不是因爲那個夏以沫……”
女子玉手遙遙一指,恨不能隔空戳到夏以沫的臉上一般,“她竟然膽大妄爲到,敢拿髒水潑本宮……”
面對她的指控,夏以沫卻是莞爾一笑,“我都說過了,我是一時手滑,纔不小心將水潑到了幾位娘娘身上的……”
語聲刻意一頓,“就像瑜貴人你身旁的那個丫鬟,因爲一時手滑,將我們辛辛苦苦晾好的衣服全都扯到了地上一樣;又或者像婉妃娘娘你因爲一時手滑,將一大桶涼悠悠的雪花倒進了我們洗衣服的盆裡一樣……說起來,大家都是因爲一時手滑,不是嗎?……”
她聲聲句句都不離“一時手滑”幾個字眼,全然是照搬當初這幾個人的說辭。一邊說,夏以沫一邊笑的那叫一個愉悅。像這種啪啪打臉的事兒,她真是樂此不彼啊,尤其是看到向婉兒她們此時此刻那如吞了蒼蠅一般吐不出又咽不下的可愛表情,她都想仰頭大笑三聲了。
被她這樣的用自己的話,來還報給自己,那向婉兒幾乎快氣瘋了,“什麼一時手滑?你分明是故意將髒水潑到我們身上的……”
“沒錯,妾身可以作證,這夏以沫是故意這麼做的……”
芳嬪趕忙道。
瑜貴人自然更不會放過她,“妾身也可以作證。”、
這樣的同仇敵愾、信誓旦旦。夏以沫忽而一笑:
“沒錯,我就是故意的……”
說這話的女子,神情坦然的甚至帶幾分漫不經心,就彷彿此刻承認的這件事,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一般,她彎起的半側脣角,勾着的如花笑靨,在這一剎那,襯得她清麗的臉容,竟有一種囂張的、攝人心魄的美……
宇文熠城緊緊盯住她。一雙黑如濯石的墨色眼瞳,眸光沉晦,銳如利箭。
這一剎那,上官翎雪突然覺得自己離得他是那樣的遙遠。儘管她一直就站在他的身邊,但此時此刻,他的眼裡,卻全然沒有她,沒有這清心殿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自從那個名喚“夏以沫”的女子,踏進這裡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眸,便自始至終都落在她的身上,彷彿除了她,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一般……
上官翎雪亦不由的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遙遙站在寢宮門口的女子。今日的她,一襲粗布麻衣,清麗臉容上,未着絲毫的粉黛,甚至因爲這兩日的辛勞,而略顯憔悴與蒼白,但那一雙明亮的眼眸,卻依舊燦如辰星,更襯着她脣畔肆無忌憚的明媚笑意,似剎那間將這常年不見天日的陰暗宮殿,都照亮了一般。
這樣的女子,的確會叫人不自覺的移不開目光吧?
上官翎雪的心,一沉。櫻脣抿了抿,終是什麼都沒有說。
夏以沫卻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正落在旁人的眼光裡,只一心一意的打擊着向婉兒諸人,“怎麼樣?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滋味如何?”
先前,她那般的忍氣吞聲,就是爲了這一刻的揚眉吐氣,如今瞧着她們自食惡果之後五顏六色的種種表情,也總算是出盡了心頭的一口惡氣。
論伶牙俐齒、氣死人不償命的本領,那向婉兒顯然不是夏以沫的對手,只得轉而梨花帶雨的向一旁的男子求救着,“陛下,你都聽到了,她已經自己親口承認,是她故意將髒水潑到妾身與芳嬪妹妹以及瑜貴人妹妹身上的……陛下,她這樣的對臣妾們不敬,你一定要替臣妾們做主,好好教訓她一番纔可以……”
女子一邊說着,尚一邊撒嬌般的拽着宇文熠城的袖子搖啊搖的。
夏以沫遠遠瞧着,突然就有些同情他那一身上好的月白色常服……呃,被向婉兒那一雙髒兮兮的手就這麼沾上去,應該會弄髒吧?真是可惜了……
宇文熠城望着她落在他衣袖上的眼眸,忽而頓住了想要從被向婉兒纏住的手勢中掙脫的動作。
“夏以沫,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男人聲線低沉而華麗,清清冷冷的問道。
這是打算給她定罪的意思嗎?擡眸,夏以沫望向開口的男人,冷冷一笑,“我沒什麼好說的……”
頓了頓,終究還是有些莫名的不甘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怪也只能怪她們先惹到了我,我不過是將她們加諸到我身上的,盡數還給了她們罷了……”
“聽夏姑娘的語氣,倒像是我們的錯似的……”
被潑溼了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被不知哪裡灌進來的冷風一吹,更是刺骨,早已凍得瑟瑟發抖的瑜貴人,心中也便更加恨透了害得她如此狼狽的夏以沫,“陛下,這夏以沫她先前爲着替那司徒陵軒守節,竟然公然抗旨,拒絕嫁給陛下你爲侍妾,對陛下已是大不敬……陛下罰她在浣衣局做苦工,以資反省,哪知她不僅不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如此折辱於婉妃姐姐、芳嬪姐姐,以及臣妾……”
似痛心疾首極了,女子一副弱不禁風般的嬌軀,忽然一軟,嬌滴滴的就向着宇文熠城的方向倒去……
宇文熠城伸手扶住了她。
“陛下……”
柔弱無骨的嬌軀,軟綿綿的靠在男人挺拔的胸懷裡,擡眸,瑜貴人媚眼如絲的望着這近在咫尺的良人,恰如小鳥依人一般,當真是十分的楚楚可憐、無限嬌羞。
向婉兒在一旁眼睜睜的瞅着,卻是妒忌的眼都紅了。
倒是那同樣被凍的不行的芳嬪,還掛念着要將夏以沫定罪的這樁事兒,遂趁機開口道:
“陛下,您瞧瞧,瑜貴人妹妹都被那夏以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求陛下你一定要替臣妾們討回公道啊……”
“就是……”
向婉兒也遂將對瑜貴人的一腔嫉妒,盡數轉化成了對她們共同的敵人……夏以沫的怨恨,憤憤然道,“陛下,這夏以沫如此膽大妄爲,必須得嚴加懲處不可,必不能叫她逃脫了……”
這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簡直像是恨不能置夏以沫於死地一般。
冷冷一笑,夏以沫情知與這羣人沒有道理可講,自然更不屑求饒,心一橫,只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只是,殊不知,她越是這樣的毫不在意,越是叫宇文熠城迫不及待的想要摧毀。
連遲鈍如向婉兒,這一剎那,都似乎察覺到了空氣中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了。
“陛下……”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上官翎雪,突然柔聲開口道,“妾身覺得,這件事,夏姑娘確實是有錯……”
語聲一頓,“但婉妃姐姐等人,也有不妥之處。兩相消抵……陛下,此事,不如就這樣算了吧……”
女子的這番話,當真是有理有據、在情在理,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來。
夏以沫亦不得不承認,她這種先是各打五十大板,緊接着又軟語求情的做法,高明之極。
雖然對這上官翎雪,夏以沫似存了一份本能般的保留態度,但她幾次三番的爲她說話,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此時此刻,若真的能像她所說的“兩相消抵”,也確實是不錯的結果了。至少比她被罰要好。她當然不會天真的期待那宇文熠城會放過她,而轉而去責罰他那一衆妻妻妾妾的。所以,如果一定有人要拿來開刀,也是她夏以沫。
這一點,她還是十分的認得清形勢的。
這便是寄人籬下的悲哀。
但她顯然比單純的“寄人籬下”更加悽慘。或者用“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來形容,更加貼切吧?說到底,她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異國俘虜,若那宇文熠城真的要對她怎麼樣,她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想到這裡,夏以沫突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正胡思亂想間,卻突然聽得那向婉兒接着上官翎雪的話頭,憤然道:
“這件事,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陛下,這夏以沫害得妾身們如此狼狽,怎麼能夠輕易放過她呢?……”
“你說該怎麼處置她?”
宇文熠城瞥了一眼那遠遠站在一旁的女子,漫不經心的開口道。
夏以沫卻是心中不由動了動。
聽着宇文熠城發話了,那向婉兒明顯一喜,只是,她尚未來得及想好要怎麼樣處置那個害得她此刻又冷又凍又狼狽的女人,便聽一旁的上官翎雪緩聲提議道:
“不如讓夏姑娘給婉妃姐姐她們賠禮道歉吧……這樣也不會傷害了姐妹之間的情誼……”
聽她狀若無意般的說到“姐妹”兩個字,夏以沫下意識的望了她一眼。上官翎雪亦望着她,回以微微一笑。
事實證明,對“姐妹”一詞敏感如斯的人,不止她一個。
“誰跟她是姐妹啊?”
向婉兒立刻不滿的反駁道。
“婉妃姐姐……”
上官翎雪柔聲上前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夏姑娘這兩日被罰於浣衣局做苦工,想來已經得到了教訓……”
“陛下……”
女子突然轉向身旁的男人,“不如就此將夏姑娘浣衣爲奴的處罰也解了吧,你說好不好?”
饒是夏以沫自詡毫不在意,此刻聽着上官翎雪如此爲她求情,也不禁有些怔楞。
“什麼?”
向婉兒更是驚得完全反應不過來。
“既然翎兒爲你求情……”
短暫的沉默之後,宇文熠城疏淡的嗓音,毫無情緒的響起,“孤這一次就暫且饒了你……給婉兒她們道過歉之後,你就可以回你的綴錦閣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莫不是倒吸一口涼氣。
夏以沫更是難耐的心頭一跳。下意識的望向那竟肯如此輕易放過自己的男人。
只是,說這話的宇文熠城,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冷峻的側臉,俊美如古希臘神祗,卻是全無半分的感情。
夏以沫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看不透這個男人。
“陛下……”
一旁的向婉兒,顯然十分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有些氣急敗壞,又不忘嬌聲的喚着面前的男人,希圖能夠改變他的決定。
夏以沫卻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搶在她再出聲之前,笑吟吟開口道:
“婉妃娘娘、芳嬪娘娘、瑜貴人娘娘,先前不小心將髒水倒在了你們身上,是我不對,夏以沫在這裡向你們道歉了……”
話音甫落,也不給面前三個女人反應的機會,夏以沫轉眸望向對面的男人,“好了,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向她們道了歉,也就是說我可以回綴錦閣了是吧?”
“嗯……”
自說自話的點了點頭,夏以沫臉上掛滿又無辜又甜美的笑意,開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告辭……”
丟下這麼一句話,看也不看一衆人等因爲她的舉動會呈現怎樣面色的臉容,夏以沫旁若無人般,就帶着柔香與翠微,走出了清心殿。
徒留向婉兒氣急敗壞的聲線,在她背後,恨得咬牙切齒:
“陛下,你看看她那副囂張的樣子……”
夏以沫不想的,但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宇文熠城望着那一道纖細的背影,隨着她脆生生活潑潑的輕笑聲,漸漸消失在視線的盡頭,面上毫無表情。惟有一雙濯黑的眼瞳,幽深若海,如箭銳芒,一閃即逝。
連身畔一直陪伴的上官翎雪,一直靜靜的凝住他的似水明眸,都沒有察覺。^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