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處圓形的地下建築,如同歌劇院一樣擺放着許多座位,一圈圈成圓形向外散開。外層的圈子地勢較高,裡面的圈子地勢較低,議事的人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誰在說話。
這是今年的第三次委員會召開。前面兩次,談論的是經費與研究的問題,而這一次卻與前兩次不同,此次會議,是根據貝塞爾島的事故而召開的。
張騰梓是個半禿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金絲邊眼睛,平時總是溫文爾雅的樣子,然而現在,他卻雙手掩面,坐在座位中,一語不發。
距離正式開會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南北的入口處,正陸陸續續的進來許多人。
圓形建築內,很少有人說話,氛圍肅然,平靜。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經過張騰梓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慰道:“人已死,要節哀呀。”說完還嘆了一口氣。
張騰梓沒有理會。他不需要假惺惺的客氣話。一向虛與委蛇的他,現在對一切虛假的言辭感到說不出來的厭惡。有人越是安慰他,他就越感到厭惡對方。唯一的兒子死了,離自己而去了,回到了他還沒見過面的母親的懷抱裡。
自從一開始聽到噩耗的時候,張騰梓還並沒有覺得有多悲傷。他首先感到的是茫然,手足無措,彷彿身處於兒時做過的一場噩夢中,在虛無的黑暗的空間一直墜落,沒有時間,沒有盡頭。
可是第二天的時候,他感到一陣難言的憤怒。有人背叛了他,使他喪失了自己的兒子。他要懲處那些叛徒,並警告其餘的手下,做叛徒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他親自去了一趟實驗基地。那個被困在玻璃屋裡的年輕天才,殺死他兒子的罪魁禍首,正滿臉興奮的搗鼓着電腦。他的玻璃屋旁,站滿了士兵,一個個全部拿着武器,雙眼平視,面無表情。
年輕天才在近十幾天中,睡得香,吃得香,竟是把玻璃屋當成了公寓,把屋外的白大褂當成了僕人,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彷彿是一個太上皇。
張騰梓死死的盯着玻璃屋裡的男人。他已記不得這個人的姓名了,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了。他只知道,白大褂們流行着把年輕天才,叫做博士的稱號。
他看着博士傻傻的笑臉,恨不得提起腳,碾在他的鼻子上,嘴巴上,讓他再也笑不出來。如果可能,張騰梓一定讓他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是這兒並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那些委員,全部看出了博士的價值所在。就在前幾天,博士纔剛研究出一把新型武器,不僅耗費的能量低,而且殺傷力驚人。這把能量武器,發射出的激光,足以把厚厚的黃崗巖牆壁熔出一個大洞。委員會對博士很是愛護,在他發明了武器之後,這種愛護更是有增無少,玻璃屋附近的士兵便是明證。
在落博爾特公司,一個人的權利可以很大,但在某些方面卻是無能爲力。沒有人會同意張騰梓,把博士千刀萬剮。
博士彷彿感應到了視線,笑嘻嘻的回望了一眼,又繼續埋頭於電腦中了。
張騰梓沒有說話,只是眼睛睜得更大了,裡面全是憤怒的火焰。然而他只能幹生悶氣,實在對玻璃屋裡的人無可奈何。
折磨不了博士,但他可以折磨別的人。
他走進一間實驗室,靜靜的看着四個整齊站成一排的白大褂,冷冷的掃視了一圈,說道:“你們爲什麼要隱瞞我?”
靠牆站立的白大褂們,是三男一女,男性白大褂全都有了年紀,只有女性白大褂較爲年輕,看上去是個學徒。三位男性神情自若,沒有半分恐懼。是他們決定隱瞞小萌的一部分的。他們把小萌描繪成一個普通的智能機器人,只是樣貌好看,滿足博士的某些方面的需求而已。
委員會根本沒有想到,一個機器人可以有如此大的殺傷力,能輕而易舉的在多名安保人員的圍攻中,脫身而出。如果他們事先知道小萌的特殊之處,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張騰梓把她運走的。
左手邊看起來最爲年老的白大褂說道:“我們只是有些不忍。”他們看着博士尋死,他們看着博士癡狂,他們看着博士十幾年間癡迷的研究着機器人。他們雖然沒有和他說話,但已和他產生了感情。年紀大了,或許總會多愁善感。他們的隱瞞不報的原意其實很簡單,只是希望機器人能陪伴他而已。有些事總會陰差陽錯,朝着與預期相反的方向發展。他們極力描繪着小萌的美麗,以掩飾她的高度智慧,可卻沒想到,正是因爲她的美麗,反而讓她提前離開了實驗室。
弄巧成拙,讓他們感到懊悔,但卻絕不後悔。即使面臨死亡,也絕不後悔。他們已被困在這陰暗的地方好幾十年了,早已想要解脫。
張騰梓陰陰的看了年老的白大褂一眼,從金絲邊眼鏡中,射出的寒冷目光,足以讓任何人打個寒顫。他忽然歇斯底里,吼叫道:“你悲憫他人,誰來悲憫我的兒子,誰來悲憫我!我用了半輩子的時間,用盡手段,用盡心計,好不容易纔爬到這個位子上,爲的就是讓我的兒子有個大好的前程,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遠,而現在,他死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你看到他兩眼上的血洞了麼?直勾勾的盯着我,那是在對我的質問:父親啊,你爲什麼要害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忽而低沉了下去,隱隱有哭音。他低下頭,喃喃自語着:“兒子,你不要怪我,我也不知道啊。你安心的去吧,我會爲你報仇的。等到事情完結,我就會來找你。”
瞬間的軟弱很快消失不見,張騰梓很快又恢復成老謀深算的委員。“你們還有什麼遺言嗎?說出來,說不定我也做一回慈悲人,滿足你們的願望。”
年紀最長的白大褂,看了張騰梓一眼,又看了看一直顫抖不停的女學徒,說道:“都是我們三個老傢伙的主意,至於那個女娃娃,她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放過她吧。”
張騰梓再次陰陰地一笑。小姑娘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以爲我是三歲小孩?四個人同處一個實驗室,每個人對每件事都瞭解的很,能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很想慈悲一回,但很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女學徒在聽到這句話後,驚恐地睜着雙眼,連連擺着雙手,說道:“求求你,別殺我,我剛從學校裡出來,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事也沒有參與,求求你放過我吧。”
張騰梓冷漠注視着女學徒的哀求,一言不發。
兩個持槍的士兵走了進來,把四個人帶了出去。
三個年老的白大褂始終神色安詳,只是年老的嘆了一口氣:還是沒能救下小姑娘,他實在很抱歉。女學徒被其中一名士兵硬拖着前進。她一邊哭着一邊哀求着放過她,只要放她一條生路,她什麼都願意做。
無人理睬她。其他的白大褂們埋首於自己的事情,根本看也未看一眼。
四個白大褂被帶到了一處實驗室的門前。這個實驗室同樣也是由特質的玻璃牆壁圍起來的,人們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實驗室裡的情形。獅子,老虎,黑熊,全部虎視眈眈的望着外面。它們的眼睛通紅,似乎已經有好些天沒有進食了,一隻土狗的嘴角,甚至已流下了涎液。
一個士兵上前,打開玻璃屋的大門。
女學徒哭喊着,嚎叫着,掙扎着。她想掙脫拎着她衣領的手臂,可是那隻手臂抓得穩穩的,絲毫沒有鬆手的跡象。
三個男性白大褂,表情一直很平靜,但再看到玻璃屋裡的野獸時,臉上還是顯現出了一絲害怕。但那只是一瞬間的表情,很快,他們又恢復了平靜。
年老的人率先沿着敞開的大門,走了進去。
野獸羣騷動起來,不安的來回走動。一雙雙眼睛全部盯着他看。
年老的人微微一笑,彷彿不是身處地獄,而是身在天堂。
另外兩個男性白大褂也跟着走了進去,步伐同樣的從容,眼神同樣的平靜。
女學徒始終不肯進去。她拼命的向後退,企圖能逃離這個地方。如果能夠再見天日,她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落博爾特公司的名字,她連聽也不敢再聽了。
可惜沒有如果。現實總是很殘酷。那個提着她領子的男人,將她拖入了佈滿飢餓野獸的玻璃屋內。
土狗低低的嗚咽着,嚥了一口口水。
女學徒以高八倍的音調哭喊着,求他們放過她。聲音淒厲,絕望,竟然嚇得那些野獸愣了一會兒。
士兵把女學徒拖進了玻璃屋內,準備走開。
女學徒反身抱着他的大腿,楚楚可憐的看着士兵。
士兵面無表情,一把推開她,快步走出了玻璃屋,並把門緊緊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