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夜深了。

虎子睡不着覺,一合上眼,一個人的人影兒就在他眼前晃動,他相信這個人此時也在惦記着自己——就是他爹。自從在羅店鎮上分別以來,已經整整三天了,他連他爹的一點信兒都沒有——爹還在鎮裡嗎,還是偷偷溜了?傷着沒有?還是……不,他不敢再往下多想了。這三天裡,每逢有炮彈在他們陣地南側不遠處炸響,他總是下意識地要向鎮子那方向張望一陣。好不容易,他從昨夜新增援上來的弟兄那裡得知一個消息——鎮裡還有個炊事班,他們現在手裡的飯糰就是這個炊事班做的。

虎子正想着心事,突然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聲音低沉急促,還帶着那麼一股子家鄉味兒:“虎子,虎子!”虎子循聲音一看,禁不住叫出了聲:“老王叔……”

“噓!”來人正是王海山,他伸出食指緊靠在脣邊示意他小聲些。

“老王叔,你怎麼上來了?我爹他怎麼樣了?”虎子壓低了聲音急切地問。

“孩子,你爹他沒事,老爺子好着呢,他就是想你,讓我來看看,這不,我也跟着弟兄們‘增援’上來了,天亮之前我還得摸回去。”

“我也好,還升了上等兵了!”虎子自豪地指了指胸牌,“可弟兄們就……”虎子的聲音好像被啥東西梗住了。

老王頭望着陣地上成堆屍體,嘆了口氣:“仗打到這份上,咱這命還值幾個錢,能活一天就算一天吧!”

“對了,老王叔,你們做飯不會挨鬼子炮嗎?”

老王頭衝虎子詭異地一笑:“做飯會不冒煙嗎?冒煙會不挨炮嗎?可我啊想了個法子,既做的了飯又不會挨炮!”

“啥法子啊?”

“我啊,讓他們三人各抱一堆柴火,每隔一百步放上一堆,然後看我手勢,同時點,點完後他們立即跑到遠處隱蔽。鬼子不是炮彈多嗎,讓他們去炸吧,等炸完了我們再去點,他們再炸……幾輪下來,鬼子就知道被糊弄了,這回再點上柴火,他們也不炸了,我們就在這其中一個柴火旁安安穩穩地把飯給做好了。”

“呵呵,老王叔,可真有你的啊!”

“小子哎,打仗啊,不光靠勇,還要靠這個!”老王頭指了指自己腦袋。倆人相視而笑了。

“哪個在吵吵,個龜兒子!”戰壕的一側傳來了排長的罵聲。

倆人都住嘴了。

不知不覺中,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連長正揮着駁殼槍指揮着昨夜新上來的弟兄進入戰鬥位置,戰壕里人影綽綽,老王頭一看,知道回不去了,於是自言自語地罵道:“孃的,早知道會跟小鬼子幹上一仗,沒想到是在這兒,也好,多少年沒摸過槍把子了,乘這機會開開葷。”

戰壕裡忽然起了一陣**,就聽見連長恭敬的聲音:“敬禮!”

一箇中等個子的軍官在幾個衛兵的簇擁下正往這邊走來,軍官一邊走,一邊向士兵回着軍禮,有時還停下來和幾個傷員握手。

“團……團長!”老王頭突然喊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

原來是66團團長鬍璉。

這位黃埔出身的將領自從北伐帶兵打仗以來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逢戰鬥進入白熱化後,都要抽空親自到一線部隊轉轉,一來是鼓舞士氣,二來是看看部隊傷亡情況。這次也不例外。他大步走到老王頭面前,看了他幾眼:“連你都上來啦!”

“團長,我這條命當年是你給的,沒啥說的,今兒個我豁出去了,你指哪兒我就打哪兒!”

“嗯,是條漢子,俗話說‘寶刀贈英雄’,至於你是英雄還是狗熊,那就要在戰場上見了。”他衝連長一揮手,“給他一條機槍。”

不一會兒,一條捷克造輕機槍和幾個彈匣就送到了老王頭的手裡。老王頭樂得下巴上的鬍子直蹦,“呵呵,又伴上老夥計了啊!”

正說着,忽然,一發榴彈在陣地前的田野裡炸響,給這片已被炮彈炸得坑坑窪窪的陣地又增加了一個彈坑。胡璉舉起望遠鏡向炮彈飛來的方向望了一下,聲音低低地說:“鬼子又開始進攻了。”他囑咐了連長些什麼,然後就帶着衛兵迅速消失在了戰壕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