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單的時候,打開的錢皮夾在剎那間不禁使張然怔住了,盯着膜框裡被取而代之的相片,取鈔票的那隻手幾乎因爲突然涌上心頭的不祥預感而顫慄。當他意識到不妙的時候,立即將展平的錢皮夾傾向自己,他想掩飾不是自己犯下的錯誤,可是,爲時已晚。
對面的少年,臉色異常難看,張然甚至看到了那雙清澈的黑眼睛泛出一片潮光。
少年的右手伸了過來,以一種鄙視的姿態用食指將背向他的錢皮夾壓了下來,張然想阻止,可是,雙手卻被無形的壓力制住,無以抗衡。少年用那雙泛潮的雙眼進行二次證實之後,突然‘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起畫板和揹包憤然從他身邊走過,眨眼之間出了餐廳,消失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張然驚愕地張大嘴巴,空氣艱難地從他口裡呼進去,又溜出來。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惡狠狠地朝坐在一旁的朱茵吼道:“誰叫你換的相片,沒事找事啊。”
從沒見識過如此生氣的張然,朱茵嚇得面容失色,可是,她深知其中的意義,不服氣地反駁:“錢皮夾裡難道不應該放我的相片嗎?”
朱茵在宣戰,用‘愛情’宣戰‘親情’。張然驀然之間,懂了。他找不到恰當的話去迴應朱茵,在這個面帶慍色的女人面前,他連自己都弄不清楚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鐘,最後,抱歉地看了女人一眼,跑出了餐廳。
朱茵呆呆地坐在位子上,透過玻璃窗,她看着張然一點點消失在人潮中,她痛苦地將臉埋進伸展開來的雙手中,她想哭,在衆目睽睽之下,失聲痛哭,可是,一抹悲哀悽涼的笑卻無情地替代了內心所有複雜而凌亂的情感。
熙熙攘攘的人羣,找不到小杰的蹤影,一向溫順的他在生氣,從來沒有過的生氣。張然內心滋生的恐慌,像一張緊密的網,把他包圍起來。他撥打小杰的手機,沒人接聽。
他找了很長時間,被霓虹炫爛的都市,將他無情地孤立。
無奈,他不得不開車回家,他想也許小杰已經回到家裡了,可是,那個家,安靜得可怕。
他猜想着小杰可能去的地方,近十點的時候,纔在生態園的山頂上找到了他。路燈的光,從遠處蒼白地灑在少年單薄的身上,他親愛的畫板靠着揹包,安靜地躺在他的腳邊,宛如親密的夥伴聆聽着他無聲的哭泣。
張然的心在胸膛瘋狂地跳動着,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少年的背後,久久不能向前。
“對於然而言,我只是個從路邊撿來的孩子,我應該想到終有一天,然會結婚生子,他們纔是然最重要的人……”小杰抹了一把眼淚,他的頭垂得很低,聲音因爲抽泣而顫抖不止。
“怎麼會,小杰在我心裡非常重要,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親人。”張然稍稍向前,想伸手摸他的頭,可對方就在瞬時擡起了哀傷的臉,紅腫的眼睛似乎要吞噬他般盯着他,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那種莫名的眼神令他退怯地將手縮了回去。
“不是,事實已經證明,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已經完全取代了我。”小杰咬着嘴脣,生氣地反駁。
“那只是一張相片,而且不是我放進去的。”這太不像平時的小杰了,他以爲他能理解,事實他卻如此偏執。
“可是,你默許了,這已經證明了你真正的想法。”
“證明什麼想法?都說了,相片不是我換的,我也是在買單的時候才發現相片被換掉了。”
“我不要聽,不要聽。”
少年固執地捂住雙耳,百口莫辯的張然已經很焦慮,對方如此不理解反而責備他,這讓他更加煩躁。
“你到底怎麼回事?我本來只是好意,想讓這個家更像一個家。朱茵也沒有什麼不好,不是嗎?”
不管小杰如何不願意去聽,張然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地攻擊着他的耳膜,鑽進他的心裡。張然在爲那個女人說話,小杰氣呼呼的。
“這個家裡,有你有我就足夠了。不要老把我當孩子,我一點也不想當你的孩子,不想。”
“也許突然把朱茵介紹給你,很不妥當。可是,我希望能給予你的更多,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我明白,可我不能接受。我討厭那個女人,她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
“怎麼會,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我答應會做好一個父親,給予你幸福生活。”
“你要讓我說幾次,我不想當你的孩子,不想。我想和你在一起,可不是以父子的關係,我已經厭惡這樣的關係了。”小杰既難過又氣憤,他再也壓制不住內心深處的情感,熱淚盈眶。當男人的手伸過來的時候,他的火氣已經上升到了極點,“我好累,我不要再裝下去,我想和你在一起,但不是以這種方式,我不要什麼爸爸,我討厭朱茵,爲什麼要帶她回來,看到你們卿卿我我,我就要瘋了。你想當個好父親,也要強迫我扮演好兒子嗎?我受不了了,因爲,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少年淚眼婆娑,令人心疼!他慍怒的嘶吼,就像悶熱的夏夜,雷神敲擊的鼓,撕破他的耳膜,劈進張然的心裡,直到那顆心破裂流血。少年有太多的話要說,那些話,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那麼突然,那麼超乎想象,他想阻止少年繼續說下去,因爲他發現,事情在他渾然不知的情況下發展得令人無法接受。可是,他無法打斷少年,那軀單薄的身體因爲摻和了太多情感而瑟瑟發抖,伴着哭腔的話語變得沙啞。他不忍心,也無法忍心。
他附下身,吻如春雨般輕柔地落在少年的雙脣上,它瞬間灌滅了那團熊熊燃燒的大火,世界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他只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沉重的,激烈的,響亮的跳動聲,彷彿有人在峽谷裡擊鼓。
一陣風從遙遠的天際刮來,清爽地從他們的臉間拂過,張然看到那雙溼潤的黑眼睛在蒼白的路燈下錯愕地閃爍,他品嚐到的是淚水的苦澀和櫻花般綻放的嘴脣的溫暖和柔軟,那種味道,如此矛盾,如此迷惘,如此沉醉!他的臉在那雙黑眼睛的凝視下,變得滾燙,他爲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羞恥。
他離開少年,腦子裡一陣迷亂,無法理解自己的向後退,他看到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異常地柔和—一種他曾熟悉卻又陌生的神情。他擡起右手,指尖輕觸雙脣,上面還殘留着少年的淚水和漸漸逝去的溫度。
“然!”
少年在呼喚他,語氣過分的輕柔,就像光滑柔軟的絲綢,緊緊地纏繞着他,令他無法呼吸。他的身體在夜風中哆嗦了一下,逃避地轉過身。“很晚了,快回家吧。”他的聲音無法自制的顫抖,步伐機械而飛快,他要找一個黑暗而靜謐的地方,將自己拋之其中,這下,要瘋的人該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