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六斤帶着手銬、腳鐐坐在審訊椅上,耷拉着眼皮,表情淡淡,神色如常。
自從三年前闖出字號以來,他便再沒有來過這裡。如今舊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
“六哥,不要怪怨兄弟。上命難違。如果有什麼不太緊要的話需要轉出去。不妨講幾句。能力有限,您多體諒。”一個身穿警服的中年矮個男子訕訕笑道。
看着眼熟,卻想不起來叫什麼名字。
鮑六斤也不在意,在渾水裡討生活,難免磕碰,遇到了幫一手,江湖再見面,能不麻煩別人就儘量不麻煩,笑道,“官兵捉賊,天經地義。沒什麼可怪怨的。自家知道自家事兒。這次進來我怕是出不去了。也就不麻煩大夥兒了。”
“六哥,瞧您說的。誰不知道您的根子在上邊。這點溝坎兒算什麼,說不準明兒您就在外面吃早點呢。”矮個兒警官眨巴着眼睛,討好着說道。
鮑六斤也不分辯,微微一笑。心下說道,要不是因爲這個根子,也許還不至於死在這裡呢。
他也不是隻知拼殺的莽夫,這次驟然發難,事先根本沒有收到任何風聲,所有的眼睛、耳朵一起失去作用,透着極強的針對性。
自己是什麼份量?別看人前人後被喊着“六哥”,充其量不過是個吃泔水的臭蟲而已,行走在黑白之間,撿點殘羹餬口。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故事,他在電影裡看過多次。跟眼下的處境簡直一摸一樣。
誰是項莊?不重要。沛公是誰?就連眼前這個矮個警察都知道,遑論那些人。
嘿嘿,想假道伐虢的去咬人,我就遞給你塊鐵,還是燒紅了的。且看你能不能吞下去?
於是,他就對矮個警官說道,“向外邊轉的話就沒有,不過有向咱們人民政府轉的話。你快把這裡的負責人找來。我要立功,我要檢舉。”
那警察聽了目瞪口呆,不敢怠慢,一溜兒小跑,就把紀清河帶來了。
紀清河脖子裡滿是繃帶,傷不重,可疼啊。
望着眼前這位社會大哥,滿眼的鄙視藏都藏不住,什麼大哥啊,進來也就打個盹的功夫就喊着要交代,渾身上下沒根硬骨頭。
不管怎樣說,這是個好兆頭。又喊了兩個人,把記錄儀開了,不緊不慢的坐下,開始詢問。
“我檢舉,我揭發五峰區公安局局長吳明亮貪污、受賄、洗黑錢。”
一句話說的紀清河的脖子更疼了。
吳明亮是從野戰軍的正營職轉業到五峰區公安局的。從基層派出所幹起,一路幹到如今的分局長。業務能力自不消說,領導水平也是極強的,霸道、說一不二。一個五峰區分局讓他打理的鐵桶一般,上下只知有吳局長而不知有五峰區政府。也就區委書記杜子峰的話還管點用。
這人最大的毛病是膽大。按理說,膽大不應該是毛病。可這位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天南方言裡有個詞形容這種人,鐵頭。
吳鐵頭不光明裡膽大,暗裡也膽大,沒有不敢拿的錢。五峰區但凡賺錢的買賣,如果沒有吳鐵頭的乾股,那絕對幹不成。
他不好直接出面收受財物,就指使小舅子在光明區開了個玉石店。玉這個東西,識貨的人不多,價錢亂的聯合國都管不了。每成乾股的每月分紅就通過這個店來週轉。
剛開業的時候,看不出來。可時間一久,就露餡兒了。這世上哪有年頭火到年尾的買賣?
底下人發現了蹊蹺,就報到鮑六斤這裡。他專門去繞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純粹的正當生意,至於價格高的離譜,那是你的眼力問題,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他能知道內情,還真是老天有眼。
機車廠大院老街坊的一個女娃子,被吳鐵頭的小舅子使強給弄了。底下人也沒經過他同意就去把那小子給綁了,要賠償費。本來就是獅子大開口,一百萬,也沒想着真能落到袋裡。
結果,馬上就有人二話沒說,把錢送來了。
底下人傻眼了,不敢再瞞着,就講了。他覺得奇怪,就讓人把錢的來歷查了查。問題出來了,錢是從賴汶雅的公司出來的。
賴汶雅是誰?吳鐵頭的外室,就是情人兒。
鮑六斤什麼都沒說,只讓底下人裝不知道。他反手就從外地找了兩個職業偵探,歷時一年,查了個真真切切。
你們不是讓我咬人嗎?好,我先把吳鐵頭咬出來。要人證,有。要物證,更是一大把。
孫行者善於鑽進妖怪的肚子裡搞事兒,我今兒就學學孫行者。
“嗯,你說的情況,已經記下了。是真還是假,我們是要調查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紀清河仰起脖子,打着官腔。
鮑六斤哈哈一笑,說道,“誰不知道紀隊長剛正不阿,專挑硬骨頭來啃。這事兒交代給你,準兒沒錯。”
旁邊兩個小警察,嘴角直抽抽,差點就笑出聲來。
紀清河不光脖子疼,頭也開始疼了,有意瞥了一眼左右,乾咳幾聲,說道,“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把你帶回來是爲了什麼。我提醒你一句,拋棄一切幻想,把……這個……這個……有些人的犯罪行爲做個如實的交代。這纔是你唯一的出路。”
鮑六斤茫然的看看對面三人,問道,“我這人有時候聰明,有時候就差點。不如三位領導提點提點?”
紀清河的嗓子裡彷彿有了雞毛,一個勁兒的咳嗽,半天說不出話來。左右兩個小警察更是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就差手裡拿個木魚了。
撐了一會兒,紀清河無奈,只得開口,說道,“聽說前幾天,你與白頭佬他們搞了個什麼結盟?有這回事兒嗎?”
鮑六斤心下一凜,明白了。看看對面一聲不吭的兩個小警察,又看看滿脖子繃帶的紀清河,似笑非笑的說道,“紀隊長,你這是想讓我一家老小在黃泉路上喝團圓酒啊。我敢跟你打賭,這些話,不出半個小時,就能傳到那人耳朵裡。你信不信?”
其實根本用不了半個小時,也就前後腳的功夫,這些話已經到了該到的人耳朵裡了。
“你是不是把人家妹子睡了?怎麼直接就奔着你去了?”孔燕燕摟着任凱的一支胳膊,輕輕咬着他的耳垂,說道。
任凱慢慢的站起身,眯着眼睛,想了想,打通馮三的電話,說道,“三哥,找個中人,給我在道上再發一道江湖令,我要死保鮑六斤一條命,誰敢動他,想好用全家來換。誰出力保他,一次二十萬。”說完就直接掛了電話。
“你瘋了?這種時候大家對此事都唯恐避之不及。你還大張旗鼓的發什麼江湖令。不要命了?”孔燕燕大驚失色,拽住男人的胳膊不住搖晃。
“人世風燈,向死而生。這個時候誰服軟誰就輸。只要你一倒下,就會有大把的人衝上來踩,讓你連身都翻不過。”任凱第一次把手放在女孩兒的肩膀上,目光炯炯的望着她,說道,“避是避不開的,唯有逆風而上,尚有生機。”
女孩兒一時感動,居然有些哽咽,輕聲說道,“我想一直陪在你身邊,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兒啊。”
男人哈哈一笑,眯着眼睛,說道,“兩軍對壘,氣勢爲先。我就是要把戰旗掛出來,一則震懾敵手,二則……呵呵,我想看看有誰是站在我這邊的。結盟?跟鮑六斤、白頭佬這兩把刀有什麼可結盟的?他們身後的人才是我真正想要結交的。”
女孩兒聞言,破涕爲笑,衝上前去,一把將男人攔腰抱住,再不鬆開。
天南省委常委、宣傳部長謝韻正在省電視臺調研,分管副省長倪慶在旁,電視臺的主要領導負責講解。
謝韻的秘書高文娟看了看手機,躡手躡腳的來到領導身後,趴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謝部長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拿過手機看了一下。
一旁的人避嫌似的,慢慢散開。
在之後的調研中謝部長的話明顯多了起來,尤其是在講到新聞報道的真實性的時候,語氣相當嚴厲,“有些幹部,甚至是高級領導幹部,害怕羣衆講話,尤其是講真話、講實話。爲什麼呢?因爲他沒有貼近羣衆,沒有深入羣衆。你說你整天鑽在辦公室裡舞文弄墨,長期不到基層,得不到真實客觀的第一手材料,怎麼能指望你把好的政策落實到位,真正讓羣衆得實惠?光憑一兩次這個行動,那個行動,賣個座叫個好,就行了?亂彈琴。”
謝韻的話原汁原味兒的,在省內媒體大肆報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衝着新任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寇思文去的。這次講話被底下人戲稱爲“臘月講話”。
這次講話被時任天南省代書記、省長華海天高度評價,並作出重要批示,全文發在天南省幹部內刊上,要求全體幹部領會學習。
也就是從臘月講話後,謝韻被認爲是華書記的得力干將,深得華書記器重。
正在縣裡調研的省委副書記葛玉懷,聽到這個消息後,長嘆一聲,說道,“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造時勢。若李鴻章者,吾不能謂其非英雄也。”
不過,很快就有人闢謠,這不是葛書記說的。葛書記在縣裡忙着深入羣衆,哪有閒情逸致評論李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