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剎宮正殿裡,輕幽幽靜的爲宇文垂斟了一杯茶,隨着茗水帶着輕迸的波瀾被倒入瓷盞中,宇文垂的目光如輕幽一般,安然的落在傾瀉而出六安瓜片上。舒嘜鎷灞癹
“不知六軍帥府中的六安瓜片,喝起來與安寧帝宮中的是一番如何的比較……”宇文垂用了一種陳述的語氣,亦是深鐫着悵然,只是沒有疑問。
可輕幽還是無謂一笑,答道:“翠綠有光,鮮醇清高,說起來,確是安寧帝宮裡的要比帥府中的更勝一等。”
“是嗎……”宇文垂將目光移回到輕幽身上,“最好的若是在臨安,那爲何當年曇陽姑姑還那般放不下盛京的六安?”
輕幽微微一怔,看着他那種充斥着不安與強撐着堅強的目光,心裡實在有些不好受,即便這一次還算是他們這對錶兄妹的初見,但是對宇文垂,她總有一種同情,“若是可以好壞論選擇,那世間事便都太簡單不過。”她顧自飲了一口茶,隨即只將茶盞放在手心裡有意無意的玩弄,“……若是像你說的這樣明白,那太子妃有哪裡不好?竟是這樣比不過絨幻,讓你這多年來都對另一個女人念念不忘,到今日,即便有這個賢妃爲你誕子而亡,初回臨安時,都得不到你第一面的關顧?瀋”
她的話,一如往昔的犀利不讓,但語氣裡卻不是配套的嘲諷責難,更像一種五十步笑百步的無可奈何。
宇文垂聽罷她的話,眉眼微微的驚了那麼片刻,不多幾分,卻是兩人同時笑出來。
笑得那樣輕聲,那樣沉凝,又是那樣的自嘲炳。
只是沒有笑裡該有的歡愉。
宇文垂深吸一口氣,帶出無限的傷懷,“我沒想到,你這樣的世家名門閨秀,又是那位駭世英才的王妃,從來的尊榮正派,竟也能做出這樣大不敬滔天禍事出來……可是輕幽妹妹,真的謝謝你,若不是這一計,我只怕這一生都要帶着對她的辜負過活。”
她垂了垂眸,我這的茶盞始終不曾放下,“難道如今,你就對得起她了?”
一句話,恍若無心,卻問的當事人啞口無言。
“愛這種事,只有無端的付出,卻從來不計較一絲一毫的怠慢,她會明白的。”許久之後,似作安慰,也可能亦是對自己的安慰,輕幽如是說,看向宇文垂,日後她總是會想,或許是自己與這位表哥初見的時候不對,也可能自己做的這一件事情,就這樣恰好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卻將他的脆弱與傷悲一覽無遺,也就奠定了這一世,對於這位表哥,她都無法以九五之態相看。
他嘴角微微的一個弧度,神情裡似乎有一種好奇,“這一次回來,我起先不知只是你的一記,心裡想的,是大婚多年以來我對她的種種不好,和她對我的處處賢良。我本以爲這也是愛,所以不知該如何處置,不知要如何回太子府去見她的靈柩,去面對那個被我辜負了一生的女子。可是當我到丞相府上去想與斐齡尋個開解時,見到她日居夜息的那座府宅,我才知道,這一世,對於那個爲我亡命的女子,我的妻子,我只能是辜負,無論如何,也許不了她一世的兩心相許。”
他說這番話,更像是一種自說自話,可輕幽聽得很明白,那第一個她,自然是太子妃無疑,而第二個她,只能是絨幻。
“你這樣放心,將這些心裡的話說給我這個敵國王妃聽?”不知道能以怎樣的立場和口吻去和他說這些,輕幽想了想,這樣問。
她想,皇后這些日子以來雖不曾見過,可她對自己那樣排斥,宇文垂是她所出,所謂母子連心,那麼對自己,即便是心中感懷,又怎會有這樣的容納?
宇文垂兀自一笑,說出來的話,是輕幽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的,他道:“輕幽妹妹,不管你是不是七榮王的王妃,你都一定是我宋國的翁主。”
“你憑什麼信我?”她脫口問道,神情裡滿是疑惑不解。
他仍是近乎無力的笑,“因爲你是曇陽公主的女兒,身上有我宋國皇室的血液,也因爲……你懂人間真情。”說着,他擡頭往殿上的穹頂環視一圈,“你可知道,這一次我回到安寧宮中,這傾剎宮……是我到的第一個地方。”
輕幽將茶盞放回了案上,“爲何?”
“斐齡告訴這些的時候,還告訴我做這些的人,是一個與我和他都甚有淵源的人。”宇文垂不急不緩的言道,言辭中的‘這些’,所指,自然是太子妃假死之事,“在我知道那個人是步輕幽之時,我心裡其實是一片空白,隨之而來的就是對你的所有好奇。”
“好奇?”輕幽有些想不明白。
他點點頭,“我自小聽着父皇講過曇陽姑姑的事情,也知道父皇心裡的那個永遠都無法超越的女子的事情,所以對於北夏步家,我從來都滿是好奇。而且輕幽妹妹又是有傾國傾城傾人命,一步一嫋一生蓮的美名,我又怎麼會不好奇呢?”
“美名……”她重複一句,若是旁人說這話,便只能是諷刺,可看着宇文垂不慌不忙的神情,她讀出來的卻只有讚譽,“表哥,你覺得這是美名嗎?”
“三笑傾命,一笑傾城,自然是美名不錯。”他說得很是認真,由不得人不去相信。
也就是從他這一句話裡的神情語氣,輕幽這一刻便斷定了,日後,有宇文垂的宋國天下,不會讓三國之見平衡若今。
他是個心懷天下的人,即便離去家國這麼多日子,但骨子裡的本性卻是改不得的,這一點上,甚至在夜栩身上,輕幽都不曾見的這麼明顯。
不由得一陣寒顫,她急忙理了理思緒,接着說道:“我以爲你心裡因着當年賜婚之事,會記恨舅舅的。”
“我是在記恨他,”宇文垂毫不掩飾的承認,犯而讓輕幽一怔,“輕幽妹妹,我不是斐齡,做不得他的瀟灑如風,我天生便是個慣會記仇記恨之人,但對於很多人,一面在深深的記恨,一面卻是沒辦法不愛。”
他的話,無意之中,給了輕幽一記直戳心房的震撼。
他接着道:“我恨父皇,但在很多事情上我少不得一樣去敬佩、尊崇他,我也恨斐齡,但多年情分下來,在我心裡卻只把他當成兄弟,甚至我恨絨幻,恨她不負責任的出現在我生命裡,但是卻及不上我對她的一絲情意。人就是這樣,總生活在無限的糾結裡,總是被事情兩面折磨得苦不堪言,但這些苦一旦不見,活着,也就失了意思。不是嗎?”
不是嗎,可能,是吧。
天的意思,總是要比人有意思。
那麼多人勸她回到夜栩身邊,她雖有過動搖,但從未如此此刻一般,這樣想說一句愛他。
宇文垂的無心,卻是強過了多少人的有意,讓她真的有想認清自己的心,再不避諱的感覺。
“你可知道你這一句話,也是給了我多少震撼?”她玩笑似的問他,時而手指交疊在了一處,遙憶起當年的十指緊扣。
宇文垂輕笑出聲,“若如此,則實在是爲兄之幸。”
話音落,兩人齊聲輕笑,恍若有些什麼同樣的情緒在心底裡蔓延,好一會子之後,輕幽方纔正了正色,問起一記又是傷感的話題,“你可會想念她?”
“她?”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宇文垂一時不察,想了想之後,也意識到她說的是誰,“想念自然是想的,想着她,也恨着自己,即便是相敬如賓也好,在她在時,多陪陪她,至少她帶走的能更多一些快樂,可如今,再怎麼後悔也是沒法子的了。”
“可你心裡有天下。”輕幽道:“既是這樣,那麼日後無論有沒有絨幻也好,你心裡有沒有愧疚也好,這一個國家的擔子壓上來,你總是會無暇顧及的,也算是安慰罷。”
“是嗎,我倒覺得,情意可以填補其他感情的空缺,可其本身,卻是任何其他情愫都安慰不了的。”他說,雖是身在金粉之中,雖是深陷情潭之內,可輕幽聽着,卻覺得他的話,總是比誰人都更有一番徹悟在裡面。
想了想,她終於還是沒有繼續糾纏在這個話題上,反而是四顧一番,轉了話鋒問道:“因爲你心裡有天下,那我就無論如何得問你一句,日後表哥得繼大寶,不知有步家的北夏,可否長安?”
“若是北夏和長安只能一處平靜,你選哪一處呢?”
不鹹不淡的拋出這個話題,彷彿沒什麼用心,卻是讓輕幽不能以簡單二字去面對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