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才肅然謹慎地接過焙茗遞來的點心匣子,焙茗一笑離去。回頭把前後的話對寶玉一回稟,寶玉哭笑不得,擡腳踹他罵:“只你嘴貧,好端端的的牽扯姑娘們的閨名做什麼?”
焙茗揉揉頭說:“原本就是林姑娘和妙玉師父親手做成的,好歹不要辜負了人家一片心意呢。”
寶玉沉吟不語,焙茗邊走邊問:“今日薛大爺府裡唱戲清客,二爺怎麼不去熱鬧熱鬧?”
寶玉搖頭說:“怪煩的,咱們去外面走走吧。”
“出來的久了,回去晚了花大姐姐要埋怨的了。”焙茗隨口說,忽然記起襲人走了,笑了拍自己的嘴說:“看這記xing,花大姐姐出園子了。想是這會子在家裡同姐妹們樂呢。花大姐姐走的時候,還塞給我點錢去吃果子,還把日常用的一個暖手爐子也送我了,似乎要離開些日子呢。”
寶玉聽了心裡尋思奇怪,轉念一想,忽然記起前世裡的一次,珍大哥哥家裡請客,他中途避席出來玩耍,就被焙茗帶去了襲人家裡。那日襲人是被母親和哥哥接去家裡過年,他一去,大家圍着他好不熱鬧的。想想襲人這回養病在家,是不是也頗是寂寞呢?寶玉說:“不如咱們去你花大姐姐家裡看看去,看看她在做什麼?”
焙茗說:“去過的,沒意思。”見寶玉頗是堅持,焙茗又說:“若被他們知道了,定要罵我引着二爺胡走,搞不好要打一頓呢。”
寶玉看他一臉的苦相就安慰道:“還有我呢。”茗煙知道寶玉是個死牛筋,既然他堅持也就從了他。襲人家離賈府不遠,打馬過去不久就到了。
焙茗緊跑幾步先進去看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在門外大叫着:“花大哥,寶二爺來了!”
襲人正在炕頭同兩個表妹繡帳子,一聽寶玉來了,嚇得慌忙下了炕迎出來。
花自芳出門一見是焙茗和寶玉,唬的驚疑不止,上前抱寶玉下馬,回身向院子裡嚷:“寶二爺來了!”
襲人忙跑出來迎着寶玉,一把拉着問:“你怎麼又來了?”
“放心不下你,就來看看。”寶玉說,擡頭一看襲人,不由一驚。她只穿一件家常的蘭花布衫子,一條月白的裙子,頭上包一塊兒淡紫色花帕子,彷彿民間的小女兒模樣。見了他堆出笑意,噓寒問暖扶了他向屋裡讓。
門口的鄰居好奇地擠去門口向裡望,竊竊私語地猜測:“哎喲,這是哪裡來的貴客?這小哥兒生得真俊呢。”
襲人含羞向裡去,心裡有幾分得意,嘴裡卻一路教訓焙茗道:“你也太不仔細,不是說過不要你帶二爺出來這種地方嗎?若是有個閃失,你我都擔待不起的。一來街上亂,二來遇見熟人就不好了。”
焙茗委屈道:“你問問二爺,我可是勸過他沒有?他不聽呀。你能勸,自己勸他回去。”
花自芳忙勸:“罷了罷了,都來了,就吃碗茶坐坐,只是我們這裡茅檐草舍,又窄又髒的
,委屈了二爺。”
寶玉擡頭見炕上兩個俊俏秀麗的女孩兒,黑鴉鴉的頭髮白淨的臉蛋兒,見他進來,都在笑望他,含了些嬌怯。
襲人的母親哥哥忙裡忙外的張羅着,請了寶玉上炕。
襲人忙阻止着:“你們不用忙和,可不敢留他做得久,更不能亂吃東西的。”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座位讓給他,暖暖的褥墊還餘有體溫。寶玉坐了,聞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好奇地問:“好香呀!”
對面杏紅衫子的女孩子眼睛烏亮睫毛彎長,笑了他說:“那是蕊珠姐姐摘了茉莉花放在墊褥下借香的。”
襲人又拿個薄單子給寶玉蓋腳,然後用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遞給寶玉,自我解嘲說:“我這裡的花自然比不得咱們園子裡奇葩異草的,這茉莉就是好的。”
“你在繡花?繡些什麼?”寶玉問,順手扯過那條大紅的撒花帳子看上面繡的鴛鴦,用手撫弄了讚歎:“這繡工真好呢。是誰要嫁娶?分明是喜帳嗎。”
襲人沒有答話,只低個頭擺弄針線笸籮。寶玉驚見她兩眼微紅,粉光融滑,低聲問:“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襲人敷衍道:“不過是香灰迷了眼,不礙事。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的,喜帳子喜被及早準備了,免得臨時撓爪。”
寶玉一聽,不禁望去圍坐炕桌邊的兩個女孩子,杏紅衫子的女孩子正在偷眼看他,一見寶玉也看她,就羞答答的閃開了目光。寶玉暗自一笑,心領神會,猜是這個女孩子在備嫁妝呢。
襲人見寶玉身穿大紅金蟒箭袖,頭束金冠,就問:“你這一身簇新的衣服出來,他們就不問你往那去嗎?”
寶玉說:“我告訴他們是去薛大哥府裡聽戲的。”襲人這才略放了心勸道:“新鮮過了,你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寒門小戶的地方本不是你該來的。”寶玉聽她這麼說,就偷偷問:“我也想你了,你的胸口肋骨還痛嗎?不如隨我家去纔好呢。”襲人害羞地推他一把道:“仔細讓人聽到,什麼意思嗎?”
隨手摘下寶玉脖頸上的通靈玉給兩位姐妹看了說:“你們也見識見識,上次他來時,你們不在,二妞、三妮子都是開眼了。這個東西是個稀罕物,看久了也不過就是一塊石頭。什麼東西看久了就沒意思了,這人也是,總在一處就看了彼此都不好了。所以還是我們姐妹好,日後各自嫁人了,一年半載的見不到一面,也就總是新鮮着,總是如當初的纔好。”
小姐妹們傳看着通靈寶玉,又同襲人附耳逗笑了些什麼,姐妹三人鬧去一處。
寶玉癡癡地坐在那裡,心裡尋味襲人的話,心裡有些酸酸的,他在想林妹妹,難不成也是日日廝守一處,反而不新鮮了?
襲人將玉爲寶玉掛好,就催促焙茗速速帶寶玉回府去,又命他哥哥僱一乘小轎或小車來送寶玉回府。
寶玉見天色不早,也該回去,就聽外面花大娘在念叨:“這妮子上
輩子的好福分,遇到這麼個好主子,也不枉這幾年受了這些委屈。也是我這個做孃的無能,家裡沒錢,把個好端端的女兒送去給人家做丫鬟。”
花自芳不耐煩的聲音道:“您老就不要再叨唸這傷心事兒了,仔細被二爺聽到了不痛快。趕明兒我收回那筆款子就去賈府贖了妹妹回來嫁人就是。”
花大娘抽抽噎噎了幾聲,聲音漸漸的遠了,嘴裡叮囑着:“你不要忘記順道把你妹子的庚帖給趙家送去,讓趙家擇個吉日,也不要再耽擱了。”
寶玉聽得糊塗,納罕的眼神望向襲人時,襲人側頭回避他的目光,眸光慘淡面色紙白,失魂落魄一般。
寶玉的心裡一顫,低聲問:“你,這是怎麼了?”
襲人搖搖頭淡笑道:“二爺不必管我,過幾日我便回去的。”
又堆出笑臉去喊焙茗來囑咐再三讓他仔細照顧寶玉回府。
寶玉被花自芳僱來車轎送了回府,一路上心裡不踏實,就問:“花大哥,你家裡可是有喜事?如何在繡喜幛?”
花自芳一愣,坐在車前隔了簾子說:“還請二爺一個恩典呢。本來是要直接回稟太太開恩的,既然是二爺問道,也就不瞞二爺了。我家本身寒門小戶,前些年家裡窮,只得把個妹妹送去賈府做丫鬟。如今家裡寬裕了些,族裡的姊妹們相繼出閣了,我蕊珠妹妹也是該嫁人的年齡了,也不好耽擱了她。家母一再催促我去跟老太太、太太請個恩典,贖了蕊珠妹妹回家嫁人了。”
寶玉一聽,驚得悶雷炸頂一般,一雙眼兒直勾勾望着前方,半晌無語。
見寶玉無聲,花自芳詢問的眼神望馬上的焙茗,焙茗一直對他擠眼,示意他不必說了。
寶玉忽然大叫一聲:“襲人哪裡也不去!”
寶玉回府就命人去接襲人,急得在屋裡揉拳踱步。
晴雯玩棋輸了錢,正臥在牀上不動沒好氣。見寶玉進進出出的如熱鍋上的螞蟻,惱得問:“這是喝多了酒燒心嗎?又是怎的了?”
寶玉也沒心思同他說話,直捱到了傍晚,才盼着襲人回來。
彼此相見,寶玉見襲人依舊穿着家常的蘭花布衫子,格外素雅清俊,反同這雕欄玉砌花團錦簇的園子大相徑庭。襲人這問他可吃過飯,在哪裡吃的?又代母妹問各位同伴姊妹好,就去換衣卸妝。
寶玉忽然記起來說:“對了,我還給你藏了個你愛吃的好東西呢。”於是吩咐丫鬟們去取藏在櫥子裡的酥酪來吃。
四兒說:“纔剛二爺的ru母李奶奶來過,給吃了。”寶玉一聽就怒了,纔要說話,襲人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酥酪,我還當是什麼。多謝二爺費心。我這回回家去,哥哥記起我愛吃這口,就給我做了許多,沒想到吃得肚子疼,半夜裡吐了纔好。李奶奶吃去了倒是好,免得擱着白糟塌了。可還有那新曬炒的小南瓜子,你給我弄些來吃,在家裡極想這個東西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