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徵心急如焚,一路未歇腳打馬疾奔趕去暢春園,馬踏積雪,四下飛舞起雪絮泥漿,回頭再看侍從們已不見了蹤影。遠遠的就望見了暢春園前扎的護軍的營帳。
承徵一驚,哪裡有了戍守的軍隊?他勒馬四下望,夕陽下,炊煙裊裊,幾名士卒在生竈燒飯,見了一身便服的十三爺,知道或是個當官兒的,卻也不理會,徑自的忙着。
“你們,綠營軍的?”十三上前詢問,看這些士卒裝束分明是他綠營軍的衣着鎧甲,但是如何綠營軍在此?
“你們如何在此紮營?”
“天降大雪,星宿有異兆,十三爺怕有猛獸出沒,或是地動山搖,就下令奴才們戍守暢春園護駕。”答話的士卒年少,臉兒凍得通紅,吸溜着清鼻涕。
十三皺皺眉頭,正要喊:“吩咐你們管事兒的來見我!”
卻見前面一溜小跑迎面跑來了四爺的貼身太監常貴兒,上前來打個千請安陪了笑說:“爺往這邊請,四爺在此等候了十三爺多時了,有話對十三爺吩咐。”
常貴兒的面頰上透出難以捉摸的笑意,詭詭的,似是知道些什麼。十三爺承徵哪裡顧得理他,是說一句:“君臣有序,十三要去暢春園叩見聖駕,隨後定去給四哥請安。”話雖如此說,心裡卻是含糊着,四哥不是留守紫禁城嗎?如何來了暢春園?
常貴兒似早就料到他回如此推搪,慨嘆一聲懶洋洋道:“哎,那十三爺好走。奴才還一路小跑的趕來,自當是給寶二爺盼來的救命稻草呢。”
“寶玉?寶玉怎麼了?”十三驚得問,勒住馬繮回頭。
常貴兒搖頭說:“聽四爺說,昨兒夜裡寶二爺擅離職守回府去探親,可巧就誤了皇上跟前的什麼差事,出了差錯。四爺氣得趕了來,帳裡教訓了兩個時辰了,這腿都怕要跪斷了。四爺這口氣兒沒出來呢,怕是如今是光打雷,等了下雨呢。”
昨夜?擅離職守回京?十三倒吸涼氣,難道四哥是知曉了他和寶玉的密談?四哥還有什麼不知的?
“帶我去見四爺!”十三吩咐,大步隨了常貴兒來到四爺的大帳。
十三進帳,掃一眼四周,帳內空氣緊張異常。
正坐上側坐着面色青紫的四哥承德,地上跪着垂首不語的寶玉,一頭冷汗擡頭看他一眼,想全禮都是不行了。
“你們兩個倒真是難兄難弟了!一個擅離職守,另一個又私自離京!”四爺一聲喝罵,十三不情願地撩衣跪地,畢竟他是被四哥尋到了把柄。
寶玉悽然的目光望着十三,欲語無言,那痛苦的目光似是提醒十三,怕是迴天無力。
衆人退下,十三垂個頭心緒繁複,聽着堂上四哥終於開口道:“你,都知曉了?”
十三徐徐擡眼,驚愕的目光打量四哥鐵青的臉兒,不知如何作答爲妥。四哥瞞住他和父皇竟然偷天換日謀得皇位,這份用心縝密,怕真非他兄弟所能及。
四爺承德長吸一口氣道:“我本不想瞞你,我和十四弟兄間的事兒,不便拖累你進來,反被他恨怨。只是,人爲名死,四哥如今是人爲命死,先發制人才能活命。父皇,心裡只有他,從未有過他不欣賞的兒子。只是社稷江山,豈能如同兒戲?就是老八當皇上,都要比老十四穩妥。事已至此,已無退路。十三弟,父皇的病,怕是沒
有幾日的光景,年邁,染了風寒,一病不起。但是你,你是我最親的兄弟,十四和你四哥之間,你如何抉擇?”
十三不想聽,描摹過多,反是文過飾非,又何必欲蓋彌彰的來遮掩呢?他滿腹的怨憤,原本只是氣惱四哥的野心勃勃步步緊bi,如今反是看四哥是亂臣賊子了。
“寶玉,都對我講了。你對他說的話,”
十三心頭一震,寶玉,這個混賬,他如何出賣了自己?這寶玉!怎麼幾鞭子就扛不住交待了實情。他都對四哥講了?
“你不是心如明鏡嗎?社稷,需要明君。朝廷,不能內亂。朝廷亂,則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如今四城戒備,怕是父皇千秋後,消息傳去,十四弟定然有所異動。邊關若是不寧,一場大仗臨頭。”
四爺淡然一笑,一把掀開帳上的窗,外面一陣女子的嬉笑聲,遠遠的,一片如朝霞般燦爛的梅林,幾名霓裳女子在裡面戲耍說笑。
“林姐姐,等等我。”十三一眼看見梅林中閃出個素衫女子,宛若梅花仙子,回眸一笑,竟然是林黛玉。
他的心口猛然一熱,林姑娘,難怪!他心裡暗自糾結,四哥可是步步爲營了。
十三深深抿了脣,靜靜地關上窗,只道一句:“十三不理外務,只求在父皇身邊伺候他老人家到最後一日。求四哥成全!”
沉默。
十三猛然撩衣跪地央告道:“四哥,求四哥成全十三的這點孝心。這些年父皇疼愛十三,十三無以爲報。朝廷的事兒,十三什麼都不知,只想做個孝子,守在父皇病榻前最後這一程。”
四爺承德一聲慨嘆,伸手去攙扶十三起身,拍拍他的肩頭道:“四哥永遠是你四哥,長兄當父,會一生一世的關愛你,補償你所有的一切。若四哥日後當朝,一定封你母妃爲皇貴妃,日後同父皇合葬一處,開老祖宗前所未有的貴妃合葬的前例!日後,你就是御弟王,這朝廷上下,除去了皇上,你爲尊。”
十三頻頻搖頭,這些都非他所願,他堅持不肯起身,目視了四哥倔強道:“四哥不會安心,十三也不見得安心。不如,四哥答應十三三件事。”
“好!講來聽聽。”承德撩衣坐在十三當面,靜靜打量他,眼睛裡滿是尋味。
“其一,不許傷及小十四的性命。小十四定然聽過父皇的金口玉言承諾,非是如此他不會安心在邊關這些時日。他日後定然會生猜忌,無論他如何的鬧,小十四都是弟弟,求四哥不要同他計較。”十三朗聲道。四爺目視他執着的目光,避開片刻痛心的點點頭道:“自小,他便沒有你懂事乖巧。若他有你一半的明理,我何苦如此對他?又何至於兄弟淡泊如此?”
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縮,四爺終於點點頭。
“其二,母妃養大了十三,又是四哥和小十四的生母。於朝廷勞苦功高,於父皇也是恪盡職守。如若日後四哥繼位,須得尊母妃爲皇太后。便是她偏寵了小十四,也是四哥的母妃。”十三懇請道,四爺更是點頭,摸摸他的頭說,“難怪母妃贊你是個實心思的孩子。”
“其三,”十三微頓,四爺不耐煩道,“說呀!”
“寶玉,他一心尊四哥如兄如父。如他還年少,十六、七歲的少年,遭逢如此驚天大局難免不驚惶。他對改詔之事雖然頗有微詞,可是他
一心珍惜敬重四哥,不會背叛。即便寶玉做出什麼錯事,也是無心之過。求四哥,不要遷怒寶玉,或遷怒賈府之人。十三自知百病纏身,無法伺候四哥一生一世,日後四哥身邊定要一個得力的左膀右臂。北靜王水溶爲人孱弱,只是寶玉還頗似四哥教導出的徒兒。求四哥善待寶玉!莫再如此的苛責他了,十三看得心疼。”
四爺一陣冷笑,只這裡他頓住了,望着十三罵道:“賈寶玉,說不清他到底是美玉還是頑石?若是塊頑石,不必顧他也罷。他那死牛筋,不開竅時,比你和小十四還欠打!”
“四哥!”十三哀哀地求着,四爺卻板起臉罵:“滾起來!前兩件我自然依你。只這第三件,要我饒他,全要看他自己的頓悟。還有你,日後再膽大妄爲,憑你腿疾在身,皮肉還是休想免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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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春園清溪書屋,十三跪在皇上病榻前,嗚咽不止。
皇上仰臥在牀,氣息微弱道:“十三呀,你,如何來了?”
“兒臣思念父皇,特趕來探視父皇。”
“可是,見到你四哥了?”皇上問。
十三一驚,如今提到四哥,他面對父皇總有背主謀事的內疚羞愧。他牙關裡擠出一個“是!”字,然後不語。
“又被他責罰了?”皇上問,呵呵的笑了笑,無奈搖頭,“你和寶玉呀,還有小十四,哎!”
屋內飄了冰麝之香,夾雜在藥香中,瀰漫滿屋,人心都變得寒涼。
“來了好,來了好。”皇上悠然道,“不見你,還頗是想你。來,就在父皇跟前伺候吧。寶玉這些日也夠辛苦了,換他去歇歇也好。”
西洋鍾鐺鐺作響,一個小鳥兒鑽出來報時般進進出出,頗是可愛。
皇上睜着目望着寶帳頂,吩咐十三道:“去,問問,可有十四的消息?他,人到了哪裡?”
十三心頭一抖,十四,怕是十四弟此刻還不知朝廷的動靜,或還不知父皇重病。
四方消息都被**,若是十四弟無旨入京就是死罪。
可是那急召十四入宮的聖旨道道,怕cha翅也難飛出京城。
“父皇,聽說這些日子邊關大雪封道,十四弟怕是已在路上了。”十三謹慎道,極力掩飾自己的悲緒。
“哦,冬日,朕病得不巧。”皇上呢喃着閉目去睡。
龍鳳大燭燃盡時,火焰猛的刺眼的跳動幾下,十三心裡暗罵,這些奴才,竟然如此疏懶了,纔要起身,皇上忽然喊他:“不必了,讓他們去睡個安生覺吧。隨了朕這一世呀,不易!”
只是這宮裡如何要有燈燭纔是。十三起身,被皇上一把拉住問:“徵兒,什麼時辰了?”
“寅時,天將曉了。”十三喃喃道,起身去倒水給父皇潤口。
“不必忙了,徵兒,去,問問,十四那邊……”此話說出後,皇上就嚥下後半句無語。
“父皇安歇,兒臣這就去催問。”十三退下,外間裡寶玉在伏案而臥,也不知何時來的。寶玉披了件墨色白雲邊斗篷,半落在地上。十三爲他輕輕搭好,四下看看,心想,問何人呢?問誰那答案還是一樣,人人心知肚明,十四弟不會歸來。
此刻若是十四歸來,反是天下大亂了。怕是一場兵戎之爭就要在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