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隨後跟來。
寶玉皺個眉頭問:“二哥哥,可是有什麼消息了?”
賈璉看着他,眼神裡透出前所未有的驚恐,咬牙擦一把額頭的冷汗,深深長吸口氣聲音發顫搖頭說:“怕是情勢急轉而下。聽說許多同案犯都指證二老爺是主犯,二老爺無從辯駁。皇上龍顏大怒,若是不是八王爺仗義挺身而出勸諫,皇上就要將賈府滿門抄家將二老爺斬立決了。”
“啊?”寶玉腳下不穩身子一軟就坐在石階上,周身發抖目光呆直。
寶玉急得問:“如今呢?”
“下了天牢不許探視,我使了大把銀子也無濟於事,誰敢沾這渾水,是皇上欽定的案子。到底二老爺在裡面是否受罪上了重刑bi供,我們都不得而知。”
寶玉的頭漸漸撐大,覺得頭顱都要爆裂一般的難過。
“如今此事一發,人人自危,無人敢去向皇上開口求情。只盼皇上氣頭消些,可從輕發落,不要牽累一家滿門纔是。”賈璉又說,“皇上一怒之下,下旨封了賢德貴妃的宮門,命她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視。我也沒能見到貴妃娘娘。”
“大姐姐—”寶玉張張口,一頭冷汗。大姐姐昔日省親回府時,就哭哭啼啼的訴說隻身在深宮骨肉分離之苦,如今父親遭難,反是牽連了她。
“我託人總算見到了八王爺,八王爺說,如今的情勢,怕是凶多吉少。若是鬧不好,反而會拖累到賈府滿門,搞不好寧榮二府就……說是皇上提及此事就龍顏大怒,那日他不過勸解幾句,皇上手中的戒尺就向他擲來,索性沒傷到要害,也是嚇掉了半條命。八王爺勸我們,關鍵的時候,怕也只得丟車保帥。與其整棵樹都枯死,還不如斷枝求活。”
“如何的斷枝求活?”寶玉問,心裡也漸漸沉涼,猜出這話裡的意思。
“我將八王爺的話報與了大老爺聽,大老爺嘆氣說只得如此。就是要上褶子替二老爺請罪,承認二老爺的罪行,求皇上念在賈府祖上的功績,從寬發落。罪在二老爺一人,不要牽連家眷。”
“若是上表請罪替二老爺承認了罪名,可不就是坐實了罪名?”鳳姐驚恐地問,聲音滿是疑惑。
“總比滿門遭難要強過百倍!”賈璉牙關裡擠出一句話。
“那如果二老爺認了罪,又如何治罪呢?”鳳姐問。
“只是如此這般,二老爺……”
寶玉緊緊握住欄杆,一頭冷汗問:“如何?”
“斬立決!”
寶玉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發軟,他勉強扶住欄杆撐了身子,舌頭髮僵也說不出話來。直到此時,才覺得自己如此的微弱無能,事到臨頭除了袖手旁觀什麼也做不得。
他頻頻搖頭說:“不可!不可!若是認了罪,爹爹就沒命了,爹爹的名節也沒了!”寶玉周身發抖,哪裡想到事情如此殘酷。
賈璉說:“大老爺說,也只得如此。若如此,或是還能湊齊了錢去救二老爺一命,錢財都是身外物,二太太如何就想不開呢?這是眼前唯一的路了。”
鳳姐也傷心落淚,揉了
眼說:“怎麼的會到如此的地步呢?”
賈璉唉聲嘆氣後忽然說:“人人都說此事蹊蹺呢。平白的如何就點了咱們二老爺的學差赴了外任呢,若說二老爺是科舉出身曾做過翰林,但這學政的差事可還是頭一遭。如今八王爺都在好奇,聽說這差事是太子親口點的,可是如今太子卻不承認此事,索性都推給了四王爺,四王爺又緘口不言。人人皆知四王爺辦事謹慎的,也不知其中是個什麼原委。”
寶玉聞聽更是心中叫苦不迭,是他一念之差害了父親。
別了賈璉,寶玉鬼使神差般飄飄蕩蕩地來到了父親的書房,恍悟過來,自己都覺得奇怪。
平日裡他最怕來父親的書房,那古舊的書閣,密密麻麻的古籍如林立的士卒肅然而立一聲不響。桌案上的硯臺如縣官案上的驚堂木,黑森森的。一把戒尺放在几案上,令寶玉看得不寒而慄。自四歲起,父親親自爲他開蒙,那時他還沒用桌案高,戰戰兢兢地立在哪裡,童稚的目光裡滿是驚恐,日日提心吊膽地望着這把戒尺,不知何時就打在手心上,屁股上。可是如今人去屋空,少了那張金剛臉兒,如何他反更是不安了?
父子連心,骨肉親情,直到此時,他不由痛苦的閉目,眼淚潸然從面頰滾落。他記起了前世裡,他從科場出來離家出走後,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在渡口遠遠望見了父親的官船。他倒身跪在雪地裡恭恭敬敬地給父親磕了三個頭,拜別養育之恩,飄然而去。那日的雪是那麼的冰涼,骨頭縫裡都是冰冷,他的牙關在打顫,分別的一刻,他望見父親鬢角的白髮,轉身逆風而行時,聽到父親追趕他大聲喊着:“寶玉,寶玉……”
“寶玉!寶玉!”
呼喚聲傳來,一高一低,一長一促。寶玉揉了淚定定神,顫聲應着:“我在這裡!”
疾步而入的是黛玉和探春。
三人對視,黛玉的眼睛紅紅的如桃子,未說話先落了淚,只問你句:“這裡豈是你該待的地方?”
探春直言道:“二哥哥,你是這一房的長子。若是璉二哥哥和鳳姐姐幫忙打理此事,都是情分。如今府裡亂作一團,老太太和太太女流之輩病臥在牀沒了分寸,你總不該縮手畏腳的躲起來!誰都能夠躲去一旁,獨獨的你不能夠!”
黛玉也哽咽道:“家有百口,做主一人。如今大難臨頭,你若不站起來,這房樑子塌了就沒人頂了。”
寶玉略微定定神,黛玉道:“你可信二舅舅是那種寡廉鮮恥之人?我不信!幼時娘對我講,二舅舅是個耿直不阿之人,最有文人的風骨。爹爹在世時也曾同二舅舅最爲交好,誇讚二舅舅不沾凡塵,雖然平日裡寡言少語謹慎多疑,但是品xing最好的。送我來賈府,爹爹也是信得過二舅舅的爲人。寶玉,你信不過旁人,還信不過自己的眼嗎?”
“是呀,林姐姐所言極是的。二哥哥,爹爹是爲人孤僻,也對你苛刻了些,爹爹打你,是望子成龍。可是他心裡是心頭二哥哥的,你看看他對環兒,不理不睬的,難道還不知他如何看中你。”
寶玉急惱道:“我不是不肯救爹爹
,是我如何去救?十三爺說……”
寶玉看一眼探春止住話,黛玉說:“你何必再瞞三妹妹,她比誰都急的。”
寶玉將北靜王的話說了一遍,黛玉說:“十三爺受連累被皇上斥責,對賈府的事兒心有餘悸不肯過問是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我們被bi在絕路,要澄清此事,只有面聖或奏請查案的太子爺做主。若是如此,十三殿下是唯一可以幫我們的。”
寶玉咬牙道:“好,那我就去走一遭!”
黛玉一把拉住他道:“你就如此慌慌張張的去了?”
寶玉納罕地望着她,黛玉說:“我同三妹妹找你,是希望你運籌帷幄,替賈府做主,救二舅舅,穩住府裡。內內外外有番盤算,謀定而動。”
寶玉聽黛玉的話有番見識,點頭佩服。見黛玉同探春互望一眼,點點頭互相默許鼓勵。
探春道:“如今府裡亂作一團,只有你站出去。對內,穩住府裡衆人,不要自亂陣腳;對外,你去尋老爺昔日的同僚朋友去周旋此事。舅舅王子騰府裡也好,史侯府也罷,總是大家該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的。”
“我就去見太太,讓她吩咐探春妹妹來打理府內的事兒,我去外面斡旋想辦法救老爺。”寶玉提議道。
“寶二爺,寶二爺!”襲人的喊聲,驚急的傳來。寶玉應一聲:“我在這裡!”
襲人一臉慌張氣喘吁吁地奔進來,扶着柱子喘息粗氣咳了說:“二爺,快去看看吧。府裡那些下人,鬧着要結了銀子離開賈府。上上下下都在傳,說是咱們老爺就要人頭落地了,賈府完了。大老爺求自保,已經不理咱們這邊的事兒了。前面爲了保全賈府的家產,大老爺吩咐璉二爺把咱們這邊府裡值錢的東西往東邊院子裡挪呢。太太還昏在牀上一無所知呢。”
寶玉見襲人臉色慘白,一時間他也束手無策。但看着襲人期盼的目光,探春瞪起的眼兒罵一句:“豈有此理!再不有個男人出去說話,爹爹不被皇上賜死,太太倒要被人活活氣死了!”
寶玉見黛玉鼓勵的目光望着他,輕輕斂衽姍姍來到他面前,用帕子爲他沾沾額頭的汗說:“我已經無家可歸,如今總算有片瓦遮身地,實指望你代爲保全的。”
寶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哀怨中含了幾分小女子少有的堅韌。他眼裡的林妹妹由來是柔情勝水的瀟湘妃子,如今這眼神卻異常鎮定。
寶玉靜靜心,忽然心中生出一陣感傷,漸漸化作無窮的勇氣。大難來時各自飛原本是非是他今生重生來的本意。他是要拯救羣芳,如何不該如此聽天由命。如今林妹妹和探春都有如此的勇氣,兩個女流之輩,難道他還不如嗎?
寶玉心一沉堅定道:“都隨我來!”
寶玉大步來到前院,就聽到人仰馬翻般的叫嚷爭執,小廝丫鬟們亂作一團,幾個婆子吆五喝六地嚷着:“快,快些!大老爺和太太吩咐了,這是爲保全二老爺這房的妻兒老小。”
寶玉幾步衝去廊子上大喊一聲:“住手!”
衆人漸漸停止了喧囂,納罕地望着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