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送飯的小丫鬟那裡打聽到殷時歸來的消息,柳煙就有些坐立不安。特地梳洗了一遍,換上紅蕾送來的衣裳,坐在鏡子前擺弄了大半個時辰後便開始尋思着怎麼溜出去。
據她所知,紅蕾必須伺候到清若就寢時候纔回來,在這期間若無重要事情,紅蕾是不會回房的。而從屋裡出去,除了要經過紅蕾的房間之外,還有丫鬟們用的茶水間。茶水間個後面的房間是廚娘的屋子,也就是說只要趁着廚娘做飯的時候溜出去,就不會被發現。
小丫鬟好打發,憑她在夏園做了那麼久的大丫鬟的經驗,兩根髮簪,幾兩碎銀子,還有幾句迷湯。不消一炷香時間,那丫鬟只差搖旗子歡送她出去,哪裡還會搭理她去哪。
柳煙對夏園的環境早就瞭如指掌,閉着眼也能走到殷時屋裡,但小丫鬟卻告訴她,殷時和清若喜歡在佛堂後院的花廳吃飯。那裡近廚房不說,而且環境清幽,不容易被人打擾。更重要的是,一般人都不會想要去佛堂,大概是因爲萬姨娘的關係。
殷時他們的用餐時間和丫鬟們的用餐時間差不多,除了幾個守門的,清若總是善解人意地讓她們去吃飯,不緊着過來伺候。
有時候等她們吃完飯,後來伺候的時候,常常發現桌上的飯菜還剩許多,但清若卻仿若剛喝了酒,臉色如酡,嬌豔明人。柳煙聽了,暗暗握緊拳頭,其間發生什麼事,小丫鬟大概不清楚,可她又怎麼猜不到。聽着小丫鬟的嘮嗑,越發地稱讚清若平易近人,她的笑容就越冷;越發地感嘆殷時夫妻關係多融洽,她的心就越躁鬱。
所以,躲在花廳外聽着殷時不斷地向清若賠罪討好,柳煙幾乎要咬碎銀牙。曾幾何時,那樣的輕聲細語,她也聽過,可從不敢這麼放肆大膽,就因爲她知道自己永遠爬不上主位。想着將來要是殷時能娶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她也就死心塌地地服侍他們夫妻倆,做個安分守己的姨娘。
哪知殷時不但娶個小家女,而且還因爲她放下自己的面子架子,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自問除了左念慈的侄孫女這一身份外,她柳煙沒有什麼是比不上清若的。一樣是讀書人家中的女兒,她比清若更體貼關心殷時,可憑什麼她卻只能被作賤許配給一個瘸腳的莊漢,她卻成了殷家二少奶奶。
“大少奶奶說得沒錯,一定是她在背後搞鬼!”柳煙氣憤,壓到了門板,吱呀地一聲險些驚動屋內的人。
無奈之下,她只好悄悄撤退,準備到花園裡等候殷時出現。
殷稷山最敬重的人是唯一的舅舅左念慈,而殷時雖叛逆,卻心目中依舊以父親爲傲。所以清若一定是抓住了這一點,僞造左家侄孫女的身份,否則時隔這麼多年,一個連面都不曾見過的人,怎麼就這麼確定是左家的姑姥姥。而且還拐了七萬八繞的,指不定,是之前那羣海賊的主意。
柳煙越想越驚悚,越想越覺得清若是仇家派來陷害殷時的。
“是誰!誰躲在那裡!”殷時從花廳出來,正打算是問一問黑龍的結果,卻不料發覺從夏園出來,一路有人尾隨。按理說,在家院子裡,總不可能會有仇家吧,於是殷時怒喝了一聲,卻聽到一個軟軟輕輕的聲音從暗處傳來。他心裡暗驚,打量了下四周,此處正好被樹影遮住,並無人行走。
“二郎,你……你近來可好。”柳煙哽咽了一下,從樹影中走出,月兒從雲縫裡鑽出,正好灑下一層皎潔月色附在柳煙身上。平日裡總是在夢裡才能見到的人,如今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郎君相貌依舊,彷彿比記憶中又多了些許滄桑,可又平添了更多誘人神往的思緒來。
殷時定了定神,看着柳煙一身窈窕綽然,臉上似抹多了脂粉,顯得蒼白。
如此夜色裡,若不是他膽子大,看到這般女子忽然幽深深地喚着自己的名字從暗影裡走出,想來都要落荒而逃了。
“是你。”殷時輕聲道。
短短兩個字,卻讓柳煙激動得淚如雨下。
殷時不禁皺眉,他見慣了清若那般不施脂粉的素容,那嬉笑怒罵的坦然,如今再看柳煙淚眼婆娑的楚楚可憐,忽然有些反感。想至此,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原以爲再見柳煙,就算不是激動相擁,至少也不會如此想要退避三舍。並不是說她憔悴蒼老,也不是嫌棄脂濃粉厚,至少在心裡總不自覺會將她跟清若做一個對比,然後發現自己早不喜柳煙這般女子。
“二郎,是我,我、回來了。”柳煙上前,睨見殷時不自覺地退後,她愣了一下,站住了腳。
殷時正好站在樹蔭裡,夜色隱去了他的容顏和眼神,只待半晌後,聽到他深深地一道嘆息,“聽說你爹在平城買了一處宅子,你若……”
“我不去!”柳煙奪了他的話,她沒想到殷時見她的第一句話便是要她離開,頓時酸楚委屈全部涌上心頭,“二郎,若不是當年那事,你會納我對不對?”
殷時蹙眉,顯出厭煩之色,“柳煙,注意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柳煙忽然仰天一笑,笑得無比嫵媚,臉上似乎也顯出曾有的風情來。“我是什麼身份?殷家二少爺的通房丫鬟,還是殷家二少爺不要的破鞋。”
聽着柳煙放肆的話語,殷時陡然青筋暴起,曾幾何時,他容得了丫鬟這麼對他無禮。
上前一把捏住柳煙的手腕,巨大的手勁疼得柳煙眉頭直皺,眼淚都快要掉出來。看着她咬緊脣瓣不敢喊出聲的模樣,殷時忽然冷靜下來,鬆開口,將她推向一邊。
當初也正是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他才心軟讓她留在身邊。而柳煙着實是個讓人放心的丫鬟,不需他開口便能妥善安排好一切,他念詩詞歌賦時,她焚香煮茶,他舞劍拉弓時,她折梅溫酒。因她的巧慧,所以就算是她偶爾對其他丫鬟打罵,他也權當沒看見。
只因爲那時的他從未想過成家,正所謂君子不立業何以成家。唯一讓他想逃的是,柳煙對擇媳的慾望太過濃烈,三天兩頭都想將他推銷出去。
有時候他還笑着跟萬姨娘道,天下竟有這般癡傻女子,明知道自己喜歡他,卻還非要幫他選妻。
殷時猶記得萬姨娘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卻道:“若你不是殷家二少爺,我也絕不會讓柳煙待在你身邊。”他一直都不解萬姨娘的話,若他不是殷家二少爺,又怎麼會認識柳煙呢。正因爲記着柳煙的萬般好,所以她忽然失蹤時,他也會擔心地尋找過,當她落魄出現時,他也想伸出援手。
只是直到剛剛他忽然醒悟,如果他不是殷家二少爺,不是蓮城首富的殷家少爺,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兒郎,或者一個小富小貴的少爺,或許柳煙根本就不會多看他一眼。
或許柳煙是愛他的,不只是殷家少爺的身份,也包括殷時這個人。但在柳煙眼中,他首先是殷家少爺然後纔是殷時,所以她心裡清楚,自己是爬不上殷家少奶奶的位子。那麼爲了最大限度的獲取利益,所以她急切地想要替殷時找個妻子,並且是溫順好說話的女子,這樣的話,她纔可以名正言順地當上姨娘。而至於殷時是否喜歡對方,對方人品如何,這些不是柳煙所能考慮,或者所想考慮到的。
她更希望對方是個撒潑無禮,或者是個膽小怕事的,這樣,殷時便會更加寵愛溫順識趣的她。
因爲他是殷家少爺,如果不是,柳煙或許會朝更利於自己的方向飛走。
一陣風吹過,送來柳煙身上的香氣,殷時起初不覺,忽然想起一件事,整個人都陰沉起來。若他沒猜錯,這想起跟當初苑芳身上所帶的香氣一模一樣。
“明日一早,你便離開。”殷時冷聲道。
柳煙還爲自己能勾起殷時回憶而竊喜不已,沒想到,他沉默半晌後竟然是讓她離開。
“二郎,我已無處可去。”柳煙含淚,細聲啜泣。“若不是心裡還有你,我早已投河自盡,又何必屈辱求生。”
忽然殷時想起清若的一句話,“若你離開,我不會尋你,天下這麼大,沒有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就活不下去。”當時他嗔怒,道清若絕情,這種話也敢輕易說出口,虧他對她用情如此之深。
然而清若卻幽幽道:“愛,也不是佔有,我愛你是決定用我最大的能力去成全你。你若也愛我,便知我不願你離開,如你執意離開,只能說你愛我不如我愛你深。”
在清若眼裡,他始終是他,不管是紈絝的富家少爺,還是落魄的短工,他所有難堪的一面她都見到了,卻依舊無怨無悔。明知道柳煙於他而言是什麼意義,她心裡定然是惱火的,可體諒他一定會照顧柳煙,所以毅然將柳煙接進府裡。
“二郎,我只是想陪着你,伺候你和少奶奶,這樣就足夠了。”月行中天,殷時冷冽決然的臉顯在月色之下,柳煙心裡有些彷徨。“就算讓我做個粗掃丫頭也行,求你別趕我走。”
柳煙立刻跪了下去,削瘦的肩頭因哭泣而瑟瑟發抖。
“你心裡清楚,你不可能也不會是個粗掃丫頭。”殷時斜眼看着她,不知怎麼覺得她連眼淚都有僞裝的嫌疑,“你若心裡有我,便該爲我離去,而不是讓我收留你。”
“二郎……”柳煙哭聲驟停,漠然地看着殷時,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叫我二少爺。”殷時厲聲,把柳煙嚇了一跳,“與其求我,你倒不如去求二少奶奶,家宅內的事全由她打理,我從不過問。”
說罷,拂袖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