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個時辰你怎麼來了?”
皇帝親臨慈寧宮,突兀詭異的讓春禧閣中無論中上至太后下到宮婢無不大出意料,宮女們回過神來連忙跪下請安,只有阿蠻瞪着圓圓的眼,好奇的盯着萬曆瞅,見萬曆一臉嚴肅的瞪着他,阿蠻沒有半分不懼,咧嘴一笑陽光燦爛:“皇上好。”
瞪着這個粉糰子一樣阿蠻,見他皮膚雪白,眉墨脣紅,兩眼如同點漆,眼神靈動如飛,不知爲什麼,看着阿蠻這一張臉,不知爲什麼心裡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總覺得這張臉好象在那見過的……臉上不悅的神情放緩,遂然開口:“你就是阿蠻?”
阿蠻笑嘻嘻站起來,有模有樣的行了一禮,仰起的臉如同明珠生輝般璀璨奪目,糯聲道:“皇帝你都不記我了?你躺在寶華殿的時候,我跟着宋師兄可沒少出力呢。”
一直恬淡穩坐的太后掃了萬曆一眼,輕聲呵斥道:“阿蠻,不得對皇上無禮。”
阿蠻吐了下舌頭,拖聲拉氣的應了聲是,眼神依舊放肆大膽,瞪着萬曆看個不停,沒有半分懼意。
被一個一臉大人樣的孩子極其委婉的提醒自已爲他出過力的事,就算是滿腹心事的萬曆也忍不住一樂,“你有功勞朕不會忘,且先出去,朕有話要和太后講。”
從他進門起,阿蠻等得就是這句話。一個高躍下椅子,一聲歡呼就奔了出去,老遠猶能聽到他歡呼的聲音。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萬曆笑得莫名玩味,冷肅的神情放緩,回過去對李太后道:“母后有這個孩子在身邊,倒是能解得不少的寂寞。”
提起阿蠻,李太后全是滿溢的寵溺:“不知是不是前世的緣法,這個孩子哀家一見就是很是投緣,有他陪在身邊,這宮裡生活倒是有趣了不少。”
看着太后臉上發自於心的笑,萬曆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轉身坐在太后下首,旁邊有竹息送上茶來。
從頭到底李太后沒有說話,一直等萬曆第三次放下茶碗後,方纔開口道:“你的身體還沒有將養好,哀家已讓竹息知會過黃錦,不必早晚前來定省。有這個功夫,在乾清宮養着身子豈不是好?”
手放在黃龍戲水的粉彩茶杯上,帶着心事的眼神流連不定,萬曆似有意似無意的道:“自古帝王都是以孝治天下,兒子不敢比擬歷代先皇,也只能盡點這樣的孝心了。”
聽出來萬曆聲音中的那絲調侃,李太后輕微一嘆:“皇帝和哀家是越來越生份了。”
萬曆眼皮連擡也不擡,呵呵低笑:“太后這樣說,如果傳了出去,兒子這個暴君的頭上又得壓上一頂不孝的帽子了。”
李太后的手倏得握緊,片刻後終於鬆開,伸開的手揉了揉額頭,聲音有難以掩飾的倦意:“哀家知道你對當年那件事依舊懷怨在心,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皇帝你也該知道明白,就算當年哀家做法或有不當,爲了這大明江山,宗廟社稷,事實證明哀家並沒有做錯,時至今日你因此與哀家一直心裡有隙不親,身爲母親,哀家卻從來沒有怪你一次。”
其時天色漸黑,宮女剪香準備進來點燈,卻被隱在門邊的竹息一把扯住。
一時之間殿內陷入難言的靜寂,太后和萬曆二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彼此似乎各自沉浸在無盡心事之中。
片刻之後,萬曆解嘲般呵呵笑了幾聲,表情冰冷有如秋後寒霜,“……母后想多了,此刻再重提舊事,還有何意義?只是母后自栩一片愛子之心,奈何兒子卻是不知好歹,不但不能領情,反而只能辜負。兒子不孝,日後泉下見到父皇之時,到時再一併請罪吧。”
萬曆陰陽怪氣的自嘲如同一記重重鐵錘擊中心間,銳痛使李太后的手瞬間緊緊覆在胸口,痛苦的閉上眼睛,喘息幾口後方才睜開,保養得當的臉在這一瞬間老了幾年一樣:“皇帝要記恨,哀家也由得你去。今日到慈寧宮,可是有事要說?”
李太后沒有看錯,萬曆今天來慈寧宮真的是有一件事要說,只是沒想到幾句話就已經有了談崩的意思,這讓萬曆一時之間倒不知怎麼開口。
春禧閣再一次隱入長久的沉默中,與此同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剪香戰戰戰兢兢進來點上了燈。
當盞盞宮燈點起時,殿內變得溫暖明亮。眼睛黑沉沉的倒映跳動不休的燈光,每個人的眼底好象添了兩團燃燒跳動的火苗。
在太后手中長長的佛珠轉到第三個圈的時候,萬曆終於開了口:“今天兒子來,是有一件事請教母后,也有一件事稟告母后。”
移動念珠的手終於停了下來,李太后心中咯登響了一聲,好象心裡某處坍塌了一塊,刻上歲月痕跡的眼角輕輕抽了幾下,眼睛一瞬間亮得瘮人,強行壓下心頭一絲不安:“哀家是你的親孃,有什麼不能說不能問的,這些年來哀家不管做什麼事,都是爲了你好。”
這幾句話說的貌似風馬牛不相及,可萬曆好象聽到什麼好笑的事,帶着幾絲嘲諷:“請問太后還記得這個塊玉麼?”說着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放到案上。
那是一塊絕頂美質的羊脂白玉,通體凝脂溫潤,做潛龍迴環之形。在明亮的燈光下,放出淡淡柔和光暈,不用看就是件百年難得的珍惜寶物,就算已有思想準備,在看到這塊玉時,李太后的心不由自主的猛跳了幾跳,握着念珠的手因爲太過用力,骨節處變得有些發白。
太后神情的微妙變化沒能逃得過萬曆的眼,眼底的火苗瞬間熊熊,聲音冷酷:“……太后好手段,瞞天過海的瞞了兒子這麼多年。她死了也就罷了,可是就連她的兒子,太后居然也能來個偷樑換柱,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可惜兒臣被瞞了這麼多年,明明是她孩子,硬生生被朕冷眼了半輩子,甚至……有幾次差點就死在朕的眼皮底下,”說到這裡,萬曆臉色變得鐵青,雙眉倒豎而起:“母后處理了她也就罷了,何必連她的孩子也如此虐待,有錯也是朕的錯,何必罪及孩子,母后明知我厭惡恭妃,還故意這樣做,真是讓兒臣情何以堪啊。”
眼神終於從那塊玉佩上挪開……太后眼角淺淺的魚尾紋似乎在這一刻更深了幾分,“皇帝這話,有些放肆了。”
萬曆呵呵一笑,“母后剛剛還說咱們是親母子,有什麼話是說不得的?母后就容兒臣放肆這一回,說清了說透了,以後也就沒的說了。”
太后緩緩擡起頭來,臉上全然不正常的潮紅:“她是草原的俺答汗的女人,是新降大明的蒙古順義王的王妃!她不要臉勾引你做出那種事來,這種禍水本來就是該死!”
“原本就是孽緣,當斷不斷,必生大禍!爲國爲家,哀家都認爲所做不差!”
雙眉完全豎起的萬曆暴怒已極,胸膛似乎都要炸開,呵呵一陣冷笑,伸手指着那塊玉:“朕當然理解母后和張相籌謀這件事時所費的苦心,可是母后結果了她,卻不該將朕的兒子送到恭妃的膝下,讓朕虧待了他那麼多年。”
“恭妃的事是哀家設計的不錯,這點是哀家對不住你。爲了大明邊境寧靖,後宮長治平安,雖然虧了你,卻也是不得不行,不得不然!”太后寒着一張臉,垂下眼皮:“至於恭妃,你厭棄她,連帶着她的孩子一併厭棄,那也只能怪你自已。”
萬曆的怔忡望着太后,怒極反笑:“朕真是後悔,當日聽了那一羣迂腐蠢臣的話,怎麼就沒有將張居正那個奸賊戮墓鞭屍。”
刻骨怨毒的語氣使李太后猛得閉了上眼,聲音變得虛弱無力:“夠了,哀家這麼多年從沒有一事染指朝政,就連你在後宮肆意胡行,也是忍之又忍,從不插手過問。本來以爲隨着時間過去,你會想開想明白這些事,可是萬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你心底的戾氣不減反增……”
“母后大賢大良,兒子自然是佩服的很。嗯,慈寧宮的佛堂也是她走後的那一年建的。”萬曆呵呵笑了幾聲,眼神在太后手上緊握的佛珠上轉了一圈:“只是不知燒香唸佛,母后的心就能得到良心安寧麼?午夜夢迴的時候,母親沒有覺得有人在地下日日夜夜望着您,佛祖就真的能佑着您睡得安穩麼?”
“母后口口聲聲說,所做一切都是爲了兒子好,爲了這大明江山好,可是兒子今天要說一句壓在心頭十幾年的話……”說到這裡一字一句異常清析入耳,“若是將她和江山比起來,兒子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
太后不敢置信的凝視着萬曆,一口氣順不上來,忽然捂着胸口大咳特咳,一直隱在暗處的竹息終於忍不住跑了出來,伸手在太后胸前背後熟練的連捶帶打,一臉漲紅的太后搜肝熾肺的大咳不止。竹息又急又痛:“陛下,太后身子一直不怎麼好……”話沒說完,卻被太后一把扯住,會意的竹息的下半截話就沒能說的下去。
看着太后劇烈反應,萬曆的臉上有心痛有猶豫有後悔,諸般情緒輪番上臉,最終化成一貫的陰戾深沉。
頭脹欲裂的李太后只覺得心口處一陣突突亂跳,狠狠的閉了一下眼旋即睜開,“皇帝到哀家宮裡來,若是請安,孝心到了也就是了。若是還有別的事說,就快點直說罷。”說這句話的太后聲音低沉,氣若游絲,明顯得傷心痛情已極。
這明顯是太后下了逐客令,見太后氣成這個樣子,萬曆心裡不後悔是假的,一咬牙,硬着心腸道:“兒子這次來是想和母后商量,兒子已經決定將皇位傳給洛兒,不知母后對此可有什麼異議?”
對於這個消息,李太后沒有絲毫所動:“皇帝聖心獨斷,還找哀家這個老太錃商量什麼?既便是哀家說了什麼,對皇上還有什麼用處麼?”
“母后太謙,若是沒有您的允可,日後若有個差池,兒子只怕二月二太和殿上那一幕又要上演了。”萬曆笑得古怪,忽躬身對着太后行了一禮,燈光下萬曆的影子拉得老長,“兒子真的要多謝太后寬宏大量,這輩子終於由着朕的性子做了一回主。”
“母后好生將養吧,兒子告退了。”說完行禮,直起身子邁開大步往外直走,在門口處正好一個丫頭端着一個香爐小心翼翼的往裡走來。
目光在那個香爐上轉了幾圈,眼角微微抽搐,忽然擡起腳來,一腳將那個小宮女蹬倒在地!
香爐在地上哐啷一聲跌了個粉身碎骨,那個小宮女不知道怎麼就犯了龍顏大怒,嚇得跪到一旁,唬得抖衣而顫。
在外頭聽到動靜不妙,黃錦嚇得連忙跑進來一看,不由得驚得呆了:“哎喲……這是怎麼的說?”
面對皇帝的發做,李太后身子坐得筆直:“皇帝身子不好,還不快些服侍皇帝回朝清宮養着,以後……”說到這裡時,眼皮已經垂下:“傳哀家懿旨,爲皇上龍體安康計,從明日起就不用每日前來定省了。”
這話一出,春禧閣內幾個人全都變了臉色,在外頭候着的黃錦不知發生了什麼,眼光不由自主就轉到竹息的身上。
沒等他看出什麼,就聽萬曆冷冷笑道:“太后的好意,兒子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兒子奇怪,都說佛門慈航普度救苦救難,只是不知救不救得罪孽深重?若是救不得,這香燒或不燒,也沒有什麼用罷。”
太后手腳冰冷身子亂顫,忍耐終於到了盡頭,只覺得喉頭有些腥甜,伸出手指顫巍巍指着萬曆:“你……”
大笑聲中萬曆揚長而去,宮門外傳來呼喝黃錦的聲音:“回去開內庫,找個最名貴的香爐送來慈寧宮。”
一片死寂的沉默過後,李太后緊緊捂住胸口,一張嘴,一口血噴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