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損兵折將敗我軍威滅我士氣,你還有臉回來!”鴨綠江明軍駐紮中軍大帳內傳來一聲憤怒咆哮,怒氣沖天的李如鬆據案向下俯視,與平時鎮定自若相比,此刻的他眼底已被怒火燒紅,全然一派野獸吃人一樣的兇狠,而本來該上座的遼東經略宋應昌卻在一旁側座上穩穩的坐着,靜靜的打量眼前情形,卻沒有說話。
帳下跪着的正是從朝鮮潰逃而回的祖承訓,這位踏上朝鮮國土,當着朝鮮國主和朝鮮領議政大臣柳成龍的面喊出“當年我曾以三千騎兵攻破十萬蒙古軍,小小倭兵,有何可怕!”這樣壯烈口號的遼東副總兵,最終他的輕敵被血的教訓逼着他將這句豪言壯語吞了回去,只是教訓着實慘烈無比。他雖然是活着回來,可是付出的代價極爲慘痛,帶去三千精英連死帶傷幾近二千餘人,副將史儒力戰而死。
跪在地上的祖承訓一聲也不敢吭,正應了敗軍之將不敢言勇這句話,回想入朝之後發生種種,尤如浮生一夢。他長年帶兵和蒙古諸部在邊界征戰,熟悉各種戰事戰法。儘管入朝後,朝鮮時任領議政大臣柳成龍見明軍數量稀少,便隱晦的和他說日本軍兵不但人多還頗爲兇悍,需要小心對待。別看祖承訓嘴上狂妄不羈,他既不是白癡更不是傻子,還不至於狂到認爲自已真的可以拿三千勝敵十五萬。
走時特地面授機宜讓祖承訓明白,李如鬆派他前來先行一步的目的就是爲了先震懾,試探對方的虛實和反應,爲之後大部隊渡江入朝開個好頭。針對這個情況他的算盤打得比較精,覺得自已前衝一下,若是能拿下幾個城池,這先鋒第一功自然是光采無比。同樣若是見風不好,也可即時調頭,立足防守絕對沒有問題。更何況在他的心裡,一直認定倭寇就是一羣窮瘋了的傻缺,他們在大明搶了幾十年,如今搶不到了就盯上了朝鮮,強盜的目的就是爲了搶點財物,這樣的軍兵貪生怕死,毫無戰鬥力可言。
事實上好象真的和他想的一樣,祖承訓這一路猛攻,受到的反抗幾乎沒有,一如勢如破竹般的高歌猛進,一直打到平壤城門前,祖承訓自信心已經空前暴漲,只要拿下平壤,這援朝第一功穩拿定了!沒有絲毫的猶豫,一馬當先帶兵直衝入城。
沒有一聲吶喊,沒有一聲狂呼,進城之後迎接明軍的只有噴火的槍口和雪亮的刀光。直到這個時候,祖承訓才明白已經掉進了敵方設置簡單的陷阱,先前步步順利就是對方等待的這個機會,這樣的謀略和耐心讓他一顆心冰涼而絕望,這才省悟到自己從一開始就在犯錯,這一路步步順昨竟是一步步走向敗亡。
“末將輕敵冒進,纔有今日大敗。不但葬送了二千多兄弟的性命,也丟了大明朝李家軍的臉。祖承訓沒臉再見老伯爺和將軍,任憑將軍以軍法處置,祖承訓心甘拜領,不怨不悔。”
回過神來的祖承訓臉如死灰,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靜等李如鬆發落。李如鬆恨鐵不成鋼的瞪着他,這援朝第一戰本以爲派出祖承訓可以來個當頭彩,卻沒有想居然挫了士氣成了笑柄!若不是看在祖承訓是跟着父親多年的老人,李如鬆真的有種衝動,很想把他拖出去砍了他的腦瓜用他的鮮血祭旗。
倒是坐在一旁的宋應昌擡起頭看了祖承訓一眼,見他不推不諉,直承其罪倒是有些意外。等他側眼看到李如鬆一張臉漲得通紅,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候。宋應昌在心裡冷笑一聲:自從領兵入朝以來,這位二世祖驕橫跋扈,果然如同傳說中一樣目無餘子,妄自尊大,從沒有將自已這個遼東經略放在眼中,難怪他力壓石星,而保舉自已來做這個遼東經略,也許早就存了心將自已當個傀儡。
一念及此,宋應昌頓覺一股無名火燒,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可是眼神冷酷中微帶些譏誚。
“宋大人,依你看祖承訓該如何處置?”
聽到這一聲,宋應昌怒火瞬間破胸而出!這那裡是問自已的意見,這完全是打算讓自已背黑鍋!儘管心裡已經氣炸,但宋應昌不是個莽撞人,他知道就憑自已是無法奈何李如鬆,雞蛋碰石頭的結果就是自已決計沒有好下場。
沉思了片刻,宋應昌開口道:“若以軍法論,祖承訓當斬!”
就算早有思想準備,梗着脖子的祖承訓還是渾身一震,瞬間臉如死灰。當然和他一起變臉的不止他一個人,還有李如鬆,先是瞬間黑了臉,然後從鼻中冷哼一聲,見宋應昌不爲所動,臉色越發變得難看。這一切都沒能逃得過宋應昌的眼底,眼看火候已到,再搞就是過猶不及的時候,宋應昌開口接着道:“但念在此時戰事末開,喪了士氣已是大忌,若再斬首大將,於戰不吉,於勢不利。依本座之意,可先將祖承訓收入大牢,至於他這次損兵折將失利之罪,就等聖上的旨意罷。”
本來李如鬆的臉色已經和緩很多,可在聽到聖上二字,頓時有些古怪,斜眼冷笑道:“大人動作好快。”
說話聽音,鑼鼓聽聲,從他這一句話中足以聽出好多內容的宋應昌再也忍不住,冷笑一聲:“本座是遼東經略,逢事上達天聽,乃是理所應當份內之事,莫不成將軍以爲本座是在胡做非爲不成?”
軍政不合,兩大巨頭的衝突導致這大帳之內氣氛頓時變冷,眼看就要鬧僵的時候,忽然帳外闖進來一個人,笑嘻嘻道:“大哥,朝鮮國主命人送來幾壇燒酒,我聞着味道不錯,有功夫咱們兄弟倆喝一杯?”
一聽這個聲就知道正是當今左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李如柏。李如鬆和宋應昌一齊皺起了眉頭,卻又都有一些釋然後的輕鬆,
李如鬆喝道:“身爲左軍統領,大戰就在眉睫,還敢談什麼喝酒,先出去領三十殺威棒吧。”
一邊和宋應昌打過招乎,李如柏笑道:“大哥莫要嚇我,不說眼下咱們還不到出兵的時候,要打起來,別人不知你還不知道麼?想當初咱們兄弟跟着爹出征的時候,你看到過我那次有貪生怕死過麼?”他這個人一向嘻皮笑臉,極難正色說句實話,見慣了他嘻皮笑臉的混不吝模樣,這一正言厲色,讓在一旁宋應昌很是刮目相看,忽然見他一雙好眼黑白分明,那有半點平時無賴憊懶,不知爲什麼,宋應昌心裡忽然就是一動!
一時被兄弟說得語塞的李如鬆倒沒有什麼話好說,片刻後哼了一聲,正要再說,宋應昌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淡淡站起身來:“事情暫時就這麼定了罷,先將祖承訓收入大牢,等渡江入朝之後,讓他戴罪立功就是。”
李如柏大喜,眼底臉上全是歡喜之色,幾步上前對着僵在地上祖承訓就是一腳,笑罵道:“咱們李家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丟人現眼的傢伙,還不向宋大人謝恩。”一身大汗的祖承訓如蒙大赦,感激的看了一眼李如柏,聽話的謝過李如鬆,又謝宋應昌時,不料宋應昌擺手不受,只淡淡說了一句:“祖將軍還是先謝過你家二爺吧。”
李如柏眼神變化,但臉上依舊那種衆人熟悉的混不吝樣子,可是背轉身後,眼底有光一閃即逝。
帳外進來人將垂頭喪氣的祖承訓帶走後,宋應昌冷冷起身,淡淡道:“事情已了,本座回帳休息,二位將軍慢慢喝酒罷。”一個酒字餘韻悠長,到最後居然還拐了個彎。李如柏笑嘻嘻毫無所覺,李如鬆卻是尷尬到不行。
看宋應昌離去的背影,李如鬆繃着的臉這才放了下來,看着兀自顫動起伏的帳門,忽然冷笑道:“原以爲是個鋸口剁嘴的悶葫蘆,卻原來是個藏着爪牙的老虎,倒是我小看他了。”李如柏沒有說話,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剛纔他分明看到宋應昌撩開帳門走的那一刻,衝着自已露出了一絲奇怪之極的笑……
及時回過神來李如柏笑了一笑,一雙黑白分明的好眼眨了幾下,語氣誠懇道:“這個宋應昌倒是個明白事理知情識趣的人,大哥日後在有人場合時多給他幾份面子就是了,咱們大明一向以文御武,這些文官有些傲嬌酸氣也是正常,我看他爲人倒還不錯。”
對於兄弟的勸告,李如鬆沒等聽完已經拉下了臉,輕斥道:“你懂得什麼!父親與我生平最恨這些窮儒腐丁,全都是些追逐利之輩!至於這個宋應昌,應該知道他能當上遼東經略那是我擡舉他,若是識相,這場天大的戰功就分他一些,若是不識趣,當年寧夏總督魏學曾就是前車之鑑。”說完又皺眉瞪眼向李如柏道:“你以後和這些人走得遠一些!”
無緣吃了一頓排揎的李如柏低下了頭,嘴裡諾諾連聲,低頭着意示伏軟。看着投在地上的影子,李如柏的嘴角忽然漾出一個無聲冷笑……如鬆如柏如楨如樟如梅,從小到大的五兄弟在父親的眼裡,好象只有李如鬆一個人是他的親兒子,父親唯獨相信和器重的永遠只有他一人。自已從十四歲上戰場以來,衝鋒陷陣,每戰在前,浴血重生,卻從來得不到來自父親和兄長的一分應得的重視。在這個自以爲是的大哥的眼中,自已好象永長不大的弟弟,只要有他在,自已似乎只能扮演一個乖乖聽話的角色。
或許李家兒子太多,實在是太擁擠了些……當冷笑變得無比燦爛時,李如柏已經擡起了臉。
看來這場朝鮮戰事來得正是及時,李如柏的眼已經變得閃閃發光,聽說日軍那個小西行長很厲害,只是不知自已這位天之嬌子一樣的大哥比起來,那個更厲害一些?擡起的臉上笑容已經變得真誠自然,口氣也是恭恭敬敬,只不過聲音卻帶上幾分洞悉世情的苦澀:“從打小起,我就知道我不成器,只有跟着大哥纔會有出息,大哥說怎麼樣,我就怎麼樣就對啦。”
見李如柏伏軟,李如鬆滿意的出了一口氣,聲音放緩:“你知道就好,要不是這次左軍副總兵如何能輪到你的頭上。”
心裡一陣發緊,隱在袖子裡手背上青筋突突亂跳,臉上卻越發笑得見牙不見眼:“大哥的提攜我心裡有數,兄弟豁上這條命,也要幫助大哥馬踏朝鮮驅除倭寇,到時咱爹這個一品寧遠伯,少不得由你來襲了。”
指着李如柏哈哈大笑,李如鬆響亮的笑聲中有着說不盡的志得意滿,“你啊,果然是井底的哈蟆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說到這裡霍然站起,一掌拍到案上,“朝鮮一戰關係重大,無論如何也要拿下來!只要成功,咱們李家得到的豈是一個小小寧遠柏的爵位可以比擬!”
說完這一句,李如柏驀然發現兄長的眼神中盡是渴望之極的光,沉浸在對未來悵想中的李如鬆卻沒有發現,他的兄弟李如柏正在側面靜靜看着他,眼底全然一片若有所思,眼睛忍不住潮溼閃亮,卻用極誠懇的語氣說道:“如柏恭祝大哥心想事成,馬到成功!”
李如鬆手一揮:“傳令下去,七天後,我要親自帶兵跨江入朝!”
李如柏二話不說,應了聲是,麻利轉身出去。
出帳後沉着臉快步疾走,走出好一段路後霍然止住腳步,驀然回頭遙望中軍大帳,眼神如電般遽然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