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顆女人的頭。
刀風快而猛烈, 掀翻了雕飾華美的匣子,那顆頭砸在冰上,被蕭爻一撈, 趁勢重新裝回匣中, 隨即匣子被他當空拋起, 穩穩滑向阮玉。
小姑娘根本來不及分辨兜頭而來的是什麼, 下意識的一抱, 低頭看見裡面的東西時,尚未發作,只聽蕭爻道, “這是我一位故人,太谷城中開酒家的, 曾與我一口新酒喝。”
蕭爻淡淡笑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掛着兩行血痕, 使這個笑容看上去非但不歡喜, 相反十分難看。阮玉要說的話瞬間梗在喉嚨口,頗爲不自在的點了點頭。
蕭爻將眼睛重新閉了起來, 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眼瞼縫隙當中,他不必去看第三個匣子,也知道里面裝着誰。
如今欠下的債越來越多,而他與段賦之間,只隔着一個韓冬子……所以這個人必須死。
蕭爻深深吸入一口氣, 憋的胸悶, 心境卻不可思議的平復下來。他手裡的布包一抖, 露出莫蓮生的那把短劍。
“良人”不比“牡丹”, 這把劍上有股單純的血腥, 而且這許多年都未封刃,跟着莫蓮生殺人無數。
只不過見過這柄劍的十之八九已經死了, 活着也嚇破膽,這才導致“良人”短劍的下落不明。
蕭爻雙手執兵,一長一短,忽然將風雪變成了緋紅色,像是漫天的桃花。
韓冬子卻也不是個善茬,他手上這把刀名爲“驚蟄”,取深山寒鐵鑄成,薄的近乎透明,雪落在上面,都能引起輕微的顫動。
韓冬子的身形搭配這柄薄刀,在冰面上忽的滑開,他的內功走的是陰柔路線,一旦纏上,便跟入了蛇窩泥沼般,想脫身,簡直難上加難。
更何況,驚蟄刀織成綿密的羅網,將蕭爻這個半盲的人困在裡面,他手中的雙劍反而像個累贅,破不開鋪天黏膩的網。
然而韓冬子卻也難進一步,牡丹每沾上驚蟄一次,就像在蓄力,起初綿軟,連驚蟄上陰柔的內力都能使其偏開,後來卻逐漸加重,韓冬子越發不敢硬接,手腕處震得生疼,另一邊良人卻劍走偏鋒。
蕭爻自身的天賦,有一半側重在學習上,他領入門的“師父”是個沒耐心的,所有招式只教一遍,導致蕭爻模仿的天分得到激發,連韓冬子這種獨特的刀法都能剝出個形式來。
良人所用的正是同驚蟄一樣粘稠的“刀”法。
蕭爻的內功始終與韓冬子不一樣,初時尚有餘力,時間一長,卻越發吃力,遠不如牡丹用起來得心應手。
他閉着的眼睛裡,黑暗似乎將每一分動作都放大放慢,蕭爻靈光一現,良人劍鋒也隨之一轉,像是陡然間的福至心靈。
“蒼山負雪”在劍尖抖動,融合了驚蟄的綿軟輕柔,竟自成一派,兼之蕭爻體內的兩股內力分庭抗禮,牡丹走陽,良人行陰,“嘭”的一聲,破開彌天刀網。
驚蟄刀尖脫離刀身,自韓冬子的耳邊“忽”的飛過去,堪堪釘在段賦的轎頂中央。
整個冰面在這一招之下,割裂成數十塊,層層斑駁,只因時日長久,冰厚數尺,才勉強沒有坍塌入湖。
韓冬子在察覺到危險的一瞬間,提前撤刀……他驚魂未定的站在數丈開外,自心底生騰出一股恐懼,對年輕和時間的恐懼。
倘若一個此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都能輕易打破自己數十年的絕學,那韓冬子自負之下所仰賴的,只不過是一層薄紙,甚至經不起一陣風吹。
他跟在段賦身邊的這幾年,閉塞視聽,還以爲而今江湖的鼎盛時期停留在近二十年前,忽略了亂世造人的本錢,更忽略了武功一門,只有傳承和積累一途經久不衰。
而蕭爻的劍終於有了他缺失的東西——穩重和凌厲。牡丹與良人在劃破刀網的一瞬間,乘勝追擊,給韓冬子造成一種空間逼仄的錯覺,密不可分的劍影當中,韓冬子早已亂了章法,猝不及防,又添幾道傷口。
若是單純以實力判高下,現在的蕭爻雖然身懷兩股強悍內功,但事前調和卻消耗不少精神和體力,雖不至於強弩之末,但多少比不上全盛時。
而韓冬子經過了修養,一上來就是殺招,絕不會輸給蕭爻這個後生,更不可能輸得這麼慘。
只是,當驚蟄刀碎的那一刻,韓冬子已然心膽俱裂,他根本不想和蕭爻交手……這一路一退再退,直到他腦後忽然掃過一陣烈風,韓冬子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平地拔高三寸——竟被拎了起來。
“長青叟你在幹什麼?!”韓冬子的後頸被人捏在手裡,動都不能動,而面前就是蕭爻的劍尖,他聲嘶力竭的質問着,“我們好歹共事這麼多年,都是見不得光的蛀蟲!沒有大人的命令,你敢對我下黑手!”
段賦這次帶來的人手確實少了點,這時候動手殺韓冬子實數不智,哪怕他現在不過是紙糊的牆,好歹也有個防風的作用。
更何況,長青叟的武功雖在韓冬子之上,相差也只是一招半式,倘若短時間無法取他性命,逼得韓冬子臨陣投敵……境地就更尷尬了。
段賦就算再慌張恐懼,也不該有這樣損人損己的舉動,蕭爻的耳朵裡剛傳來韓冬子的哀嚎,便覺得事情很不對勁。
而另一邊的雲舒早就變了臉色,她的雙眼忽然失了神采,上挑的眉梢耷拉下來,顯的十分有氣無力。
她明知道自己不是莫蓮生的對手,所以方纔遲遲不動,現在反而像不要命了似的,手中峨眉刺反握,上來就是同歸於盡的招數。
片刻,韓冬子的慘叫方纔停下,四面安靜下來,只聽得到水打石壁的聲音。
蕭爻閉上了眼睛,其他感官反而敏銳起來,冰面之下,似乎傳來一陣輕微躁動,因隔的極遠,並不明顯,倘若近一些,必然聲勢浩大。
還不等他細思這陣動靜從何而來,韓冬子的薄刀又至——脫胎換骨的快,猛,不要命。
蕭爻一時間不敢纓其鋒芒,旋身而退。
他如果現在眼神好使,興許就輕敵了,上來挨一頓刀劈——只因韓冬子目光呆滯,哈喇子順着嘴角往衣服上滴,走路還有些順拐,很像個癡呆。
但拋除了一切雜念,面前只留下一個目標時,韓冬子立時讓蕭爻感受到了壓力。
笏迦山下半里亭周圍,正打的如火如荼,誰也不讓誰,笏迦山上,正是風起雲涌的時候。
慕雲深勢單力薄,而且並不打算有什麼大動作,蕭爻他們下山後,便和柳白甕喝茶看天,活生生有股神棍的氣質。
“天邊似乎陰沉沉的,山雨欲來啊。”慕雲深道,他的口吻裡懶洋洋的,像是從蕭爻身上沾染來的不良習性。
柳白甕“哼”了一聲,心道,“笏迦山一年到頭,倒有十一個月天邊陰沉,若以此論定吉凶禍福,豈不天天山雨欲來。”
“你留在我手裡的那封信,怎麼就能篤定我打開的正是時候,又或是我根本爬不上笏迦山呢?”柳白甕道,他的臉在茶水的熱氣中顯的更加猙獰,眼眶黑漆漆的,似要將人整個兒吸進去。
慕雲深繾綣的擡起眼皮子,淡淡瞥了一眼,“柳先生當年身受重傷,還帶着兩個孩子,都能逃到笏迦山深處,更何況是現在……至於時間點——長恨上了笏迦山,崗哨一撤,先生必有察覺,我其實並沒有多費心。”
“那現在呢,嗯?”柳白甕沒有被他忽悠過去,又問,“你擔不擔心那小子。”
……倘若不擔心,慕雲深又怎麼會無止無盡的往肚子裡灌水。
“但我也知道你這個人,一定是部署好了,才放心讓他去的……你這葫蘆裡還賣着什麼藥?”
柳白甕剛問完,便自顧自的又嘆了口氣,“罷了,我也不想知道,省得你殺人滅口呢。”
慕雲深微微笑了一下,沒接話茬。
“你聽見山下的動靜了嗎?”沉默了一會兒,柳白甕又道。
積雪在腳底下輕顫,因天長日久,攢的過於瓷實,只有最上面的一層是鬆軟的,柳白甕雖然什麼都不行,但自豪的說一句,他瞎的時間比蕭爻長百倍,當年多少也是個高手……感官異常敏銳。
“有人從山腰借道,上下都有動靜,也不奇怪。”慕雲深左手邊又燒起了柴火,將水壺架上去,他微微眯着眼睛……窗戶口停着一隻烏鴉,興許是有人養着,毛髮漆黑光亮,長的也好,這麼貧瘠荒涼的地方,也沒活活凍死。
“這得多少人啊,笏迦山上的雪都要塌了。”柳白甕嘆了一句,“清淨日子挑着過,這提心吊膽纔沒個盡頭。”
“柳叔這是怕了?”慕雲深道。
“我當年怕過那麼一次……”柳白甕笑道,“現在還有什麼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