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爻搞不清楚, 自己從哪兒撿來這便宜爹,但奈何自己的手被人硬拗着,都快擰斷了, 他只好先討饒, “兄弟兄弟……”
“嗯?”蘇木鼻孔裡出氣, “我和你豈能一個輩分!”
“……前輩前輩, 你先鬆開點鬆開點, ”蕭爻頭上滿是冷汗,“我已經有個爹了,雖然以抽我爲樂, 但俯仰無愧,我也挺敬佩他的, 要不打個商量……您別篡他的位成麼?”
蘇木不置一詞, 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大, 蕭爻死咬着牙關,這纔沒痛呼出聲。
沈言之他們已經走的走散的散, 連阮玉都被謝遠客扛着,一路冷嘲熱諷的進了魔宮大門——許崇明安排妥當,佈下了不少暖爐,人一進去,笨重的大門便由兩側看門人合力關上。
冷悽悽的雪地裡, 連呼救都怕喊不來看熱鬧的。
“我看的上你是你的造化……”蘇木道。
蕭爻此時疼的有些暈暈乎乎了, 心想着“這話好像強搶民女”, 卻又沒什麼底氣的擔心慕大公子, 怕他做出點什麼損人不利己的事。
“請問, 是蘇先生嗎?”慕雲深果然開了口,本性不改, 語氣冷冰冰的,但十分客氣,“不知恆兒是你什麼人?”
蘇木怔然,目光空洞的看向慕雲深,連帶着手上的力氣也小了許多,他反問,“恆兒,恆兒是誰?”
這名字像是一個劫,他念叨着唸叨着,瘋魔了般狂奔而去,蕭爻被他拎着後頸,剎那間哭笑不得,“慕大公子,你嘴下留情,別刺激一個瘋子啊啊啊啊啊!”
空曠的雪地上還殘留着蕭爻的呼救聲,轉眼兩人都不見了蹤影,蘇木的反應慕雲深始料未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再追已經來不及了——就算當時慕雲深先跑兩步,也同樣跟不上。
“禍害總是命長,興許這一去,另有機緣呢?”慕雲深遠遠目送着蕭爻消失,還從長袖當中伸出短短的指節裝模作樣揮了揮,接觸到寒風與冰雪,他的手指一曲,又趕緊縮了回來。
“什麼玩意兒?!”蕭爻滿腦子都是罵人的髒話,他原以爲慕大公子轉了性,用那種曖昧不清的態度對待自己,原來只是性情越發惡劣的結果——這笏迦山怕是風水不好,孕育出來的兒女不是反覆無常就是喪心病狂。
他被蘇木揪着後領子,騰雲駕霧一般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雪花,看着看着,眼皮子有些重,自暴自棄式的打起瞌睡來。
笏迦山後山崖上有一片平臺,用枝杈和茅草壘着一個鳥巢,只是這鳥巢無比的巨大,並躺四五個成年男子也不會顯的擁擠。
蕭爻被猛的棄擲在地上,撞的氣血翻涌,頭腦也有些昏沉,而蘇木瞧他的目光卻不甚友好。
“你是誰?!怎會在我家中!”蘇木吼道,山谷當中嗡嗡作響,攪合着烈風與奔騰流淌的河水,砸的蕭爻腦仁兒疼,他的嘴角溢出血來,苦笑道,“蘇先生,你講點道理,是你把我擄來的!”
“笑話!”蘇木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他的腳尖輕輕踢了一下蕭爻的腹部,滿帶厭惡的表情彷彿在看一條菜青蟲,“你算什麼東西?!”
蕭爻翻了個偌大的白眼。
“是是是,我不是個東西,那您老行行好,再把我扔回去吧。”
蕭爻現在氣空體虛,連說話都覺得喉嚨口有股血腥味,被蘇木折騰出來的一身傷內外夾擊,又疼又沒處說理。
“我想起來了,”蘇木插着腰,“你是我乾兒子。”
“……沒看出來啊,先生記憶這麼好。”蕭爻發自肺腑,毫不強求的誇獎道,“我還以爲您一轉身,自己長啥模樣也忘了呢。”
“還有啊,”他牙尖嘴利,橫豎停不下來,“您這句話只記了一半——您硬要收,我還沒屈服呢,乾兒子可談不上。”
“你不想做我乾兒子?”蘇木的眉頭一皺。
他借用的是白錦楠的身體,所以蕭爻看來,這一皺雖是有些威嚴,但相比而言,更像是慈母的殷切,非但不能震懾住他,反而讓蕭爻急中生智。
“哪有人不希望家室健全的……你若想做我乾爹,總還缺一個乾媽,難不成您老一把年紀,還未娶親吧?”
蕭爻齜牙咧嘴的賠着笑,他不想平白多個爹,卻更不想死,倘若一個人既有骨氣又十分的從心,要命的關頭比平常總要聰明些。
蕭爻之前吐過血,量不大,但嘴裡殘留了不少血沫,這一笑,猙獰的連蘇木都看不下去了,從鳥巢屯東西的角落裡扯出水囊扔給他,“先喝口水。”
他低頭看着蕭爻,仔細思考了一下,這才道,“你放心,我已經與師妹成親,孩兒已經三歲大了,還能給你做個弟弟。”
“哦?”蕭爻故作吃驚,“您還有個師妹?”
蘇木臉上的茫然再次浮現出來,緊接着的,不是交換人格,便是瘋的更加徹底。
蕭爻的手緊緊的抓着水囊,動也不敢動的盯着蘇木,心想着要是真瘋起來也就沒辦法躲了——時也命也,希望慕大公子平安無事得償所願,希望爹孃死裡逃生,白頭偕老……
也就愣了半盞茶的時間,蕭爻已經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的遺書,正交代到家裡養的那隻花貓,蘇木忽然一掌劈下!
這一掌裹挾着雷霆之力,猛的從蕭爻頭頂直灌而下,“轟隆”一聲蕭爻七竅之內均濺出血來,眼前一片紅光。
他悶哼一聲,倒在鳥巢裡,蘇木卻在這一瞬間神智清明,恢復成了白錦楠。
“師兄,你又幹了什麼?”白錦楠乍見這一片狼藉和當中疑似斷了氣的人,掐着眉心揉,偏頭疼要命似的一陣連着一陣。
“這年輕人可是宮主特意交代過的,要是死在這兒,我怎麼交代!”
急歸急,白錦楠立馬想到了主意,“要是救不活就隨便扔了,說是凍死的。”
可見逍遙魔宮中,沒幾個有人性,之前還說什麼“與蕭故生認識”,讓蕭爻抱緊了大腿,雖不至於相談甚歡,總還算“看得上眼”,這時候卻只想着撇清關係。
蕭爻昏迷中怕是聽見了這番不負責任的話,手指曲了一下,緊接着自牙縫裡擠出呻/吟,蚊蚋一般,得虧的白錦楠武功極高,否則蕭爻製造出來的這點動靜,只能是徒勞。
“哦,命到挺大,受師兄一掌還沒死透。”
白錦楠蹙着眉頭,她將蕭爻從鳥巢里拉起來,撣乾淨糊了一臉的頭髮,蕭爻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眉目之間卻顯的越發年輕。
白錦楠怔怔的揉了一下蕭爻的腮幫子,她的臉上尤其違和的幼稚逐漸消失,滄桑蔓延在每一道歲月的溝壑中,兩鬢斑白,有種洗盡鉛華的風采。
她好像真正魂歸竅中,辯清了時日與人。
白錦楠看着蕭爻,輕輕嘆了口氣,“怪不得我非要收你做義子……是與恆兒有些相似。”
她說着,手上動作不停,點住了蕭爻身上幾處大穴,拇指按住百匯,尚來不及有所動作,便立馬撤回,臉上神色驚疑不定,“氣海空了,這要如何救?”
習武之人,內力流通在四肢百骸當中,既能保命,也能強化經脈,氣海一旦清空,比之普通人尤爲不足,奇經八脈脆弱異常,倘若不分青紅皁白強行灌入真氣,只會讓蕭爻爆體而亡。
由此可見,蘇木那一掌拍的其實不重,要不是蕭爻情況特殊,本應傷不到他。
“小夥子,你忍着點。”
蕭爻耳邊的聲音虛無而縹緲,忽近忽遠,他還沒來的及思考,便猛然感覺到了頭頂的異樣——就像是融化的鐵水灌進了軀殼當中,脫胎換骨一樣的疼。因這股疼痛,蕭爻乍然睜開雙眼,轉瞬又暈了過去,他的骨肉幾乎脫離了皮囊,到了極限,反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了,只能咬緊了牙撐着。
蕭爻有一種錯覺,自己鐵定是死了,還下了地獄,正給人放在油鍋裡煎。
“師兄,你發過誓,金盆洗手絕不殺人……”白錦楠的一隻手貼着蕭爻的頭頂,目光卻停留在山崖那邊,無窮無盡的松濤與白雪之上。
“倘若這個孩子死了,我豈不是對不起你。”
她此時的神智是清明的,甚至於知道自己的瘋病,知道所謂的“蘇木”只不過是自己分裂出來的人格,而前塵往事早已時過境遷,她也已經老了,不是當年那個少女,更不是初嫁的少夫人。
白錦楠自嘲的笑了一聲,“我愛你愛了大半輩子,恨你也恨了大半輩子,師兄,倘若恆兒還活着,倘若你沒親手殺了他,我們該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