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蘭猗打聽侯方域,李貞麗有些詫異,不過隨即瞭然,還以爲她對這位侯公子上了心,只揶揄着笑嘻嘻的安慰道:“香君放心,過不了明年,侯公子一定會再來江南貢院考試的。屆時我再擺酒設宴,領你們二人正式見面,如何?”
蘭猗無奈的笑了笑。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她與這些名人雅士來往的目的,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打聽南京燕子府的消息。
公元1640年,崇禎十三年。春末夏初,農曆五月初五。
今天是午日節,也是現代所稱的端午節。
風景秀麗的秦淮河上,一大早就鑼鼓喧囂,喊聲震天。無數百姓興高采烈的涌到河畔準備觀看龍舟賽,而小販商人也各自搶佔先機,擺好了攤位,賣一些小皮囊裝的雄黃酒、蒿草編製成的手鍊、煮熟的糉子甚至是各種特色小吃,希望趁此機會賺一筆。
這龍舟賽是官府授意舉辦的,上元縣、江寧縣、句容縣、溧陽縣等數十個縣各自推舉隊伍參賽,每天上午下午各賽一場,從五月初五一直持續到五月十五,場面十分壯觀,相當於南京百姓的一大盛事。
一大清早,蘭猗在侍女醉墨的服侍下,梳妝打扮好,往髮髻上簪了幾朵新開的石榴花,腰間繫上裝了蒿草和艾葉的香囊,又在房內薰了蒼朮和白芷,這才走出房門來。
寇白門早已坐在明月館大廳內,與幾個姑娘對比着纖長的手指上,誰染的丹蔻顏色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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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蘭猗出來了,她忙迎上前去,揶揄的笑道:“你們瞧,我就說香君沒這麼快出來吧?她這人啊,瞻前顧後,慢條斯理,不把所有事情收拾得服服帖帖是不會放心的。剛剛你們都賭輸了,快把銀子拿給我!”
幾個姑娘掩嘴笑起來,紛紛從荷包裡掏出銅錢,嚷着:“湄小娘再這麼小氣吧啦,小心香君一生氣,拿劍在你屁股上戳一個窟窿。”
寇白門原名寇湄,因爲性子單純不圓滑,說話愛直來直去,姑娘們和熟悉的客人都喜歡稱她“湄小娘”。
今兒這話說的可是有據可查的。
三個月前,城裡一戶大書坊林老闆的公子來明月館找樂子,點名要“香扇墜”作陪。看他外表文質彬彬,眉宇間頗有些財大氣粗的傲慢之氣,衣飾又用料華貴,原本這樣的人蘭猗是不接待的。
可那天也不知抽了什麼風,她心情很得好,偏想讓他多出點血。一路按規矩“點花茶”、“尋花魁”,花了人家二十兩銀子,這才讓他“進軒”。
侍女早已擺滿了好酒好菜招待他,蘭猗悉心裝扮一番坐在桌邊,勸了人家兩壺酒,又是行酒令又是對對子,把個肚子裡墨水不多的林公子幾乎繞暈了,連身上的玉佩都輸了出去。
後來這位傻乎乎的林公子終於察覺自己口袋裡的銀子怎麼都花光了?這“銷金窟”果真名不虛傳,可美人的手都還沒摸到呢!他瞬時起了色心,壯着膽子抱住蘭
猗湊嘴就吻。
也不知怎麼搞的,片刻後,只見那林公子捂着屁股殺豬般的嚎叫着,臉上浮現一個紅紅的巴掌印,滿眼驚慌之色,一瘸一拐的竄出了房間,連滾帶爬往樓下衝去。
李貞麗見樓梯上滴了一路的血滴,不由大驚失色,忙進去查看。
但見蘭猗正忍着笑假裝抹眼淚,手裡捏着一把小小的沾了血的匕首,可憐兮兮的說:“娘,林公子只是好奇想看我的匕首,卻不料喝多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唉,真是可憐。”
這林公子有色心沒色膽,礙於李香君的名望,也不敢前來鬧事。這事兒一時間淪爲了明月館茶餘飯後的笑話,是爲“酒能誤事”。
幾位姑娘一說起這事便笑成一團,樂不可支。
蘭猗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拍了一下寇白門的手背,嗔道:“不是你叫我去看龍舟賽麼?還不走?”
兩人前幾日就約好了初五這天結伴出去遊玩,湊一湊熱鬧。
寇白門道:“等一下,我讓冰兒上去取傘了。今兒太陽好大。”
“貞娘呢?”
“在樓上招呼人懸掛五雷符呢,對了,貞娘還要忙着插艾薰香。我已經跟她打了招呼,咱們坐車出去就成,讓小栓子駕車吧。”
兩個姑娘便在自己的侍女扶持下,坐上灰馬紫幔小香車出發了。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略有些刺眼的陽光從蔚藍的天空中直照下來,烤得車廂內有些熱。蘭猗和寇白門不停的用團扇撲風解熱,又拿絲絹擦了擦汗,仍覺得悶煩無比,索性捲起了馬車側面的簾子。
大街上行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凡。兩旁房屋的陰影下擠滿了小攤小販,偶爾有人眼尖瞧見了那過路的馬車,美人側臉如仙,頓時便是一呆,眼睛都直了,一顆心撲撲直跳。
伴車行走的侍女醉墨和冰兒也自覺臉上有光,胸脯都高挺了幾分。
寇白門略有些得意的放下簾子,撫了撫鬢邊額發,突然說道:“香君,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說那些公子哥兒,哪個兜裡沒有幾個臭錢?可既然有錢有勢,家裡定然娶了三妻四妾,爲什麼卻放着家中清白的妻妾不要,反而流連煙花柳巷?”
“爲什麼這麼問?”蘭猗不知她想到了什麼。
“你剛纔看見沒有?那些路邊的商販行人見到你我,那一副呆樣,真是好笑……我就想,有的妻妾成羣,有的卻窮得成不了親,那些名流士子雖然滿腹才華,可放着嬌妻美妾不要,偏來尋咱們這種人,真是奇怪。”
蘭猗噗嗤一笑:“你是不是看中了哪位公子?在暗自喝醋,計較人家家裡到底有幾房妾室?”
“幹嘛取笑我?”
寇白門捏了一下她的手背,小嘴兒一翹,嘟噥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嘛。”
蘭猗突然想到了前世所看的張愛玲經典語錄,不由低聲唸了起來:“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
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牀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你在嘀咕什麼?蚊子血、飯黏子、硃砂痣?”寇白門奇怪道。
“只是忽然覺得這段話說的真有道理。”
少女凝住笑意,脣邊漾起一抹傷感與嘲弄:“我想,對世界上大部分男子來說,女子只是他們的調味劑。吃慣了家裡的山珍海味,就想着外面的野菜野味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或者是,他們面對家裡端莊賢淑的妻妾,覺得膩了,反而喜歡上風月之所裡放蕩風騷的女子。總之,得不到的纔是好的,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
“得不到的纔是好的……”寇白門喃喃着這句話,臉色閃過一絲迷茫。
“好啦,傻瓜,憑白想這些令人不開心的事作甚?”
蘭猗指着道路兩旁漸漸青綠起來的景色道:“快看,到夫子廟附近了。”
果然,耳畔喧囂熱鬧的響動越來越大,人聲鼎沸,遊客如雲,各色香車馬匹絡繹不絕。河畔接頭串尾的畫舫都被租了出去,供有錢的客人包船看賽舟。
未幾,醉墨輕輕的敲了敲車廂:“小姐,前面人太多,咱們的車過不去了。”
“那不如下去走幾步?”寇白門聽到外面的動靜,也有些心癢難耐。
“好。”蘭猗欣然應允。
兩個姑娘便下了車結伴而行,任由雜役房的小栓子將小香車駕到了附近的客棧後面,只說一個時辰後回來會合。
天氣越來越炎熱了,幸好醉墨和冰兒一邊一個撐着油紙傘,勉強擋住了太陽。
秦淮河兩岸都人滿爲患,路旁樹木扶疏,連個空隙地兒都沒有。有一些注意到她們的行人開始頻頻投來驚豔的目光,忍不住交頭接耳提醒身邊的人快點看那兩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寇白門穿着一襲淡綠紗裙,袖口和裙襬上繡了明燦的菊花,錦緞襯裡,長裙婀娜,纖腰不盈一握,頭上髮髻斜插一支碧色龍鳳玉釵,襯得膚色粉白如雪,格外別緻典雅。
而蘭猗身着淡紅色繡衣湘裙,秀髮如雲,除了幾朵小巧別緻的石榴花綻放其中,再無其他髮飾,更加襯托得青絲如瀑,十分黑亮柔滑。她眉眼間自然風韻,一顰一笑嬌豔絕倫,豔若桃李。
這樣兩個如同畫中走出來的絕美少女迅速引起了衆人關注。
很多男子眼睛一亮,百無遮攔,直勾勾的盯得她們渾身不自在。見她們走過,站在附近的人便不由自主向兩旁避開,讓出道來,似乎唯恐驚擾了佳人。
寇白門習慣了這樣的異動,神情泰然自若。
可蘭猗久未出門,迅速成名後總有些不自在,彷彿覺得這份豔羨不該屬於自己。因爲有時候會忍不住捫心自問:她真的就是歷史上那位李香君嗎?
這種自我懷疑的感覺真是有點難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