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在下凝光,受奸人所害誤入此地,姑娘捨身救我,在下感激不盡。
凝……光?真是好聽的名字。
敢問姑娘芳名?
凝光的頭痛得發燙,前塵往事、夢境現實,從這一瞬間開始,再無界限,再無分別。
他的心緊緊地揪着,眼前只見一片殷紅。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那個女子伏在地上,心口的匕首在天光下反射着森森的寒光。
神識越發清明,連帶着身體也漸漸有了真實的觸感。腳下的泥土平坦而又踏實,他有些踉蹌地向前走了兩步。
“我是誰?”
猛然間,凝光停了下來,迷茫地看向自己的雙手。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記憶涌入腦海,今生、前世、更久遠的時光,混雜在一起,讓他一時三刻竟無法反應過來,自己究竟是什麼身份。
凝光仰望蒼天,片片墜落的竹葉之後,是一抹蒼涼卻又透着青光的雲色。
是了。
我是凝光,淵離派的大弟子。
我也是蕭匡衡,令州府尹蕭柏木的幺子。
我還是阿樹,亂世磐國中一名掙扎求存的士兵。
後來,我去了磐國北方,在白守山腳建立了“故國村”,那時,我把名字改成了“木南歸”。
迷茫的眼神漸漸變得清亮。在這場由女媧界製造出的幻境當中,所有的因果終於建立起了完整的聯繫。
“所以,方纔眼前的種種,都是我所經歷的曾經?”木南歸緩過神來,詫異卻又恍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憶及幻夢之前,竹院還是紅霞白雲籠罩,足下野花爛漫,流水潺潺,宛如世外桃源仙境。而此刻,竹屋還是那座竹屋,流水依舊潺潺,但卻不見紅梅白梨的半點蹤跡,更因沒了野花香草的點綴而失了許多生機。
而改變了它的人,是自己的那位妻子?
他細細追憶着。很快,又是一段記憶浮上心頭。
漆黑的天,寧靜的夜。他自雲端落下,推開竹院的木籬,輕輕走進房中。
竹牀上,妻子正在熟睡。
他想了想,悄悄在她身旁坐下,凝視她的睡顏。
許久,她似有察覺,迷糊地睜開眼睛,見到是他,嫣然一笑:“你回來了?”
他笑着點了點頭,也不耽擱,脫下衣服便鑽進了被窩。
被窩裡暖烘烘的,將身上的疲乏瞬間驅散。妻子的身體又小又軟,他抱着她,只覺得幸福無比。
“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可發生過什麼事?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在這竹屋內能有什麼事情發生?就算是小狗小蛇想要咬我一口,都會被這屋子趕出去。”她掩口笑道。
他在她額上一吻:“雖然知道這‘女媧界’的神奇,但還是忍不住會擔心你的安危,只有聽你親口說我才能放心。”
“我很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妻子往他懷中縮了縮,“你的事都辦完了?”
“還沒有,”他輕輕嘆了口氣,“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確認你的安全。”
“還要走?”
“黑星現世,‘十荒’重出人間,淵離上下已經整裝出發,數日之內必有一場惡戰。”
“那你……去嗎?”
“我是淵離大弟子,自然義不容辭。”
妻子沉默了,雙手卻把他抱得更緊。他明白她的擔憂,卻也只能用同樣的擁抱回應她。
“你走這幾日,我在家裡閒得無聊,就按照吉大娘教我的辦法,學着繡了幾朵小花。”過了許久,她終於又道。
“噢?我家娘子竟然也開始做女紅了?”
“可我老是繡不好,就那幾朵迎春花都繡了兩三天,還歪歪扭扭的,一點都不好看。”
“熟能生巧,你多練習幾次,必然能繡得又快又好。”
妻子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說着,她擡頭看他,夜色下,清澈的雙眸中似有星辰閃動。他心頭一顫,吻了過去。
“夫君。”
“嗯?”
“我看門口那院子空空蕩蕩的,不如種點什麼東西,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好,你喜歡什麼我們就種什麼。”
“我覺得種菜不太好看,不如就養點花吧,竹院有仙氣,能讓鮮花常開不敗,你說好不好?”
“好。”
“以後我們就在這裡住吧,不要走了。比起衛城,我還是更喜歡這間竹屋,清清淨淨的,是隻屬於我們兩人的世界。”
“好。”
“我一定會把家打掃得乾乾淨淨,妥妥當當的,你放心吧。”
“好。”
他抱緊了她。
“我……就在家裡,等你回來。”
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
不知不覺間,眼淚再次涌了出來,木南歸只覺得心口又是一陣鑽心蝕骨的痛!他看向不遠處的竹院——心愛的妻子已經沒有了呼吸,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她最後的生命已經完全燃盡。
“夫君,我會一直在家裡,等你回來。”
她的聲音溫柔又悲傷,她的眼淚輕盈又滾燙。
時光輾轉,日換星移,如今,他已歸來,但她卻已經死去……
木南歸心頭一陣慌亂,只覺渾身上下如墜冰窖,是數不出的徹骨之寒。
不行!她不能死!不能!
“娘子!”
他喚着她,將她自血泊中摟起。
她在他懷中一動不動,無力的四肢,蒼白的容顏。木南歸看着,卻不由地怔住。
只見一片揮也揮不開的薄霧縈繞在妻子五官之上,令她的面目模糊不清。他這才如夢初醒,憶及之前經歷的種種,妻子的模樣似乎都是在以這般的形式出現。
原來從一開始,他在竹屋裡與她相遇,在結界外與她一同對抗屍積長老時,她的面目便一直是這般的模糊不清,看不分明。但即便如此,這一路經歷下來,自己也沒有半分異樣之感,竟是完全沒有察覺。
爲何?
明明能感覺她的眼神和情緒,卻無法看清她的五官?
“你……是誰?”
木南歸忽然瞪大了眼睛。被遺忘的記憶宛如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夜空,準確無比地落入他最深處的心底。
你,是誰?
對她身份的疑問,對那個答案的追尋,強烈的迷茫和驚懼,在他的一生中,這是第二次。
時間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白守山巔,那一日,天光黯淡,焦土一片。
血色之下,那一雙眼睛,長久地凝視着自己,清澈、欣喜,卻也帶着深刻的悲傷。他還未找到答案,那雙眼睛就已失去光華。
顫抖着的指腹接觸到她的皮膚,光滑而又冰冷,親切而又溫柔。
木南歸又是一陣驚懼——這樣的觸感,我曾經在哪裡有過!這樣的感覺,我曾經在哪裡體會過!不止一次,不止片刻,它已經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底,也長久地被這副身體所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