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對話,攪得兩人無法安睡,溫婉蓉夜裡醒了幾次,她一動,覃煬跟着醒。
再等兩人睡熟,已經雞鳴二遍。
卯時進宮,覃煬睡不了多久,固定時辰起牀。
溫婉蓉聽見窸窸窣窣的洗漱聲,驚嚇得爬起來,喚聲“覃煬”。
“吵醒你了?”覃煬隔一會從屏風後出來,開始穿衣服。
溫婉蓉找件外衣披上,起來伺候他穿衣,又叫紅萼趕緊拿早飯來。
“我想今天定省回來直接去趟大理寺,你說呢?”她一邊彎腰繫釦子,一邊輕聲商量。
“先不急,再緩兩天。”不管覃家面臨什麼樣的困難,覃煬打心裡不願意溫婉蓉去找丹澤,總覺得姓丹那小子沒安好心瞅着自己碗裡的香餑餑。
尤其香餑餑生過孩子後,少了幾分少女青澀,多了幾分女人韻味,他不知道溫婉蓉自己察覺沒,這種變化在牀笫之事上尤爲明顯。
以前有時候溫婉蓉會喊疼,現在完全不會,兩人糾纏一起,毫無節制瘋狂,甚至被動變主動,在覃煬肩頭和胸口留下紅紫痕跡。
還有極具誘惑的體香,喚醒一層又一層雄性荷爾蒙,就算溫婉蓉不主動開口要,僅僅一個眼神,七魄勾走三魄,三魂飛走兩魂,簡直要命。
覃煬尋思。他如此,別的男人一樣。
但昨晚兩人鬧過不愉快,覃煬不想一大早爲不相干的人又鬧一次。
只要他態度緩和,溫婉蓉就乖巧聽話,她也聽出來覃煬是緩兵之計,能拖則拖。
心裡有些無奈,又泛起一絲絲甜。
覃煬喝醋說明在乎她,可到節骨眼上,還把自我感受放在第一位,開心之餘,更怕因小失大。
可覃煬要她再等等。溫婉蓉心思就聽他話,再等等。
於是一等又過去三五天。
溫婉蓉期間問過覃煬,找到覃昱沒,商量好對策沒?
覃煬含糊其辭。
溫婉蓉思忖,也許覃煬沒時間找覃昱,又或覃昱藏得太深,壓根找不到。
她左右思量兩日,總不能等事態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想怎麼辦。
覃煬有覃煬的立場,她有她的立場。
隔天,去仁壽宮定省出來。又在甬道碰見合歡苑的小太監,錯身而過時,小太監低低說了聲:“八皇子太傅,齊臣相。”
溫婉蓉一怔,再反應過來,轉頭望去,小太監的身影已消失在甬道盡頭。
按常理而言,齊臣相作爲八皇子太傅並無異常。
細想,事情不太簡單。
八皇子的養母是齊淑妃,太傅是齊臣相,身邊圍繞都是齊家人。
這不打緊。反觀八皇子纔是關鍵。
之前六皇子年紀最大,是蕭氏一族年幼長子,自古立儲,封長爲太子,可惜杜家宮變,六皇子在太子的位置上屁股沒坐熱,便成爲犧牲品。
如今排在第二位的八皇子,順位而至,自然是最有可能的太子之選。
齊家提早押寶在八皇子身上,可謂深謀遠慮。
於未來,自不必多說,齊家一定是太子黨之首,錦衣玉食,仕途無量。
於現在,齊家看似吃虧,實則利大於弊。
只要齊臣相兢兢業業教好八皇子,在皇上面前就是功勞一件。
皇上多愛美女,也比不過子嗣繼承衣鉢,手握江山,完成千秋霸業,來得更實在。
即便八皇子不幸,沒入他父皇法眼,只要齊臣相繼續成爲其他皇子的太傅,全面撒網,坐收漁利,這個算盤只盈不虧。
至於齊淑妃討不討皇上喜歡,討喜是錦上添花,不受寵也不會對齊家有任何威脅。
這手棋下得好啊!
溫婉蓉吸一口寒氣,五臟六腑,七竅玲瓏都涼透了。
她又聯想到齊佑在酒桌上的大放厥詞,細細思忖,只怕這廝等不及齊臣相布好整個棋局,急着往上爬,趕緊扳回一局。
如料想一樣,隔天溫婉蓉定省出來,又碰到合歡苑的小太監,這次他告訴她,齊佑這兩天又開始往景陽宮走動,請她務必小心。
溫婉蓉一聲不吭離開,心裡不由沉了沉,回府吃過午飯,連午覺都沒睡,跟紅萼打個招呼,穿了件很不顯眼的素青斗篷。一身極素的打扮,獨自騎馬去了大理寺。
她叫人通傳時,沒有自報家門,也沒有自報姓氏,自稱“阿蓉”求見大理寺丹寺卿。
門房值班的人見她一個女人,沒往心裡去,反正丹澤桃花多,暗地裡整個大理寺都知曉,誰也不會拿自己前程玩笑干涉上司私生活。
消息傳到丹澤屋裡時,他微微一愣,沒想到溫婉蓉這個點主動來找,面上不動聲色叫下屬把人帶上來。
溫婉蓉剛進屋,丹澤連忙起身迎上去,並關了門。
“我是不是打攪你處理公務?”她取下兜帽,掃了眼案桌上高高堆積的卷宗,不好意思笑了笑。
“上午剛剛忙完。”丹澤犀利的眼神柔和許多,轉身去泡茶,又問溫婉蓉有沒有忌口。
溫婉蓉不想他麻煩,湊過去,說自己來。
丹澤笑起來,說她如今身份大不同,十指不沾陽春水,這種伺候人的活還是他來做,他們也難得見面。
“我……”溫婉蓉坐在矮几旁,看着欣長筆直的背影,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丹澤端兩杯茶,坐在對面位置,把茶盅推過去。
溫婉蓉垂眸,盯着青花瓷蓋的描花,攥緊披風一角,遲疑道:“丹澤,我不是來喝茶的。”
丹澤“嗯”一聲:“我知道。”
溫婉蓉心思,這話怎麼說呢?
如果開門見山說她爲覃家而來,丹澤答應的同時,肯定又要氣好幾天。
好似只有她需要他,利用他,纔會出現。
可往深說,她又能怎麼辦?
丹澤真正想要的,她給不了,只能從別的地方彌補。
溫婉蓉猶豫片刻,從懷裡拿出鼓鼓囊囊一包現銀,輕輕擱在矮几上,收回手:“原本要給你一千兩,但我拿不動,先帶五百兩過來,我求你有事。”
丹澤沒想到溫婉蓉來這手,洋溢在嘴角的笑僵了僵,隨即消失不見。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眼底泛起冷意,往椅子裡一靠,一瞬不瞬盯着她。
溫婉蓉沒想惹他不快,趕忙解釋:“我沒什麼特別意思,求人總得求人的樣子,你我即爲君子之交,一是一,二是二。是應該的。”
“是嗎?”丹澤壓住火,把話還給她,“溫婉蓉,念在你我君子之交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公然在大理寺行賄大理寺卿,知道什麼罪名嗎?”
“我知道,是我考慮欠妥。”溫婉蓉心思好心辦壞事,悻悻然拿回那包銀子,硬着頭皮說,“叨擾丹寺卿許久,還請大人海涵。”
說着,她起身要走。
臨到門口,被人一把拽住胳膊。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丹澤手抵住門,語氣軟下來。
溫婉蓉站着沒動,看着懷裡一包銀子,嘆息:“丹澤,你對我發脾氣,我不怪你,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不想良心過不去。”
丹澤重新拉她入座:“那也不用拿包銀子來搪塞我。”
溫婉蓉擡頭,無比真摯看着他:“我現在除了錢,什麼也給不了。”
“我,”她抱緊懷裡的錢袋,低下頭,好像說給自己聽,“你別誤會,我沒有拿錢侮辱你的意思。”
她的爲難不是裝的,想彌補的自責與愧疚也是真的,丹澤就是再氣,也不忍看她受委屈。
溫婉蓉比他初見變美了,是那種叫人心動的美,可眼神失去當初的清澈和明亮。
也許不知不覺間,大家都變了,變了外貌,變了心性。
丹澤想想剛纔衝她發脾氣的話,有些過意不去,他大概官場混久了,又天天與各種犯人鬥智鬥勇,不自覺帶出狠厲一面。
可溫婉蓉對他,越發小心謹慎,說到底還是怕傷害他。
丹澤頭一次感到,他們間距離在拉大。
換句話說,或許他心裡的感情在變淡。
丹澤微微皺眉。不想往深處思考,爲什麼會淡。
即便溫婉蓉不想傷害,還是無意間做出傷害他的事。
比如介紹姑娘給他,比如爲了心愛的男人,找他尋求幫助,就像現在,爲了覃煬,爲了覃家,來跟他低聲下氣。
丹澤從她來找他一刻,就猜透彼此所有心思。
他其實很想問一句,如果今天換自己受難。溫婉蓉會全心幫他嗎?
肯定不會吧。
丹澤喝口茶,平復情緒,對她說:“你要的東西,我不能給你,但可以當你面全部燒燬。”
溫婉蓉微微一怔,反應過來時,聽自己說聲“謝謝”。
她想除了謝謝二字,說什麼都顯得多餘。
丹澤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案桌前,從一摞公文裡翻出幾頁蓋了朱印的紙,拿給溫婉蓉:“你看一眼,所有關於粉巷調查,都在這裡。”
溫婉蓉搖搖頭:“我信你,不用看。”
丹澤嘴角微沉,一語不發走到炭盆旁邊,一張一張丟進去,白紙化灰燼。
溫婉蓉心裡五味雜陳,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當初自己好心施粥是不是個錯誤?
她視線轉向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掏心窩子,道:“丹澤,過去的就過去吧,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才熬出成就,你放心,今天的恩情,只當我溫婉蓉欠你一份大人情,有朝一日你需要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一定還你。”
丹澤聲音淡淡的:“我不用你還。”
“話別說太早。”溫婉蓉淺淺一笑,起身告辭。
丹澤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如果當初你沒有婚約,會答應我嗎?”
相同的問題,問一遍被否定,問第二遍同樣被否定,問第三遍,即使知道答案,依舊忍不住問出口。
是不甘心?
還是想證明什麼?
丹澤話音剛落,溫婉蓉這次卻給出不同答案。
“如果沒有婚約,也許我會。”她說。
“爲什麼?你之前都說不可能。”
“你想知道我真實想法?”
“對。”
凡事總有躲不過的一天。
溫婉蓉轉過身,眼神裡透出悲哀,坦誠道:“因爲你真的對我很好,哪怕現在,依舊對我很好。”
丹澤半信半疑:“僅僅因爲我對你好?”
溫婉蓉輕笑一下:“光這一點不夠嗎?”
丹澤別過頭,沉默不語。
“我知道你心裡怪我,怨我,但我能怎麼辦?”溫婉蓉定定看着他,“丹澤,你總問我會不會接受你,我倒想問問你,如果我沒婚約,跟了你,你會答應長公主嗎?”
掀開所有舊事,如同撕開結好的傷疤。
丹澤一怔,語塞半晌。
溫婉蓉又問:“如果你不答應長公主,有機會進入大理寺嗎?會有今天的成就嗎?”
當直麪人性最不堪的一面,丹澤再也沒法保持一貫鎮定,氣涌心頭,緊了緊拳頭:“你嫌棄我?”
溫婉蓉垂眸,嘆氣:“如果我嫌棄你,從一開始就不會擔心你吃不飽,也不會有後來出面去救你,爲了救你,覃煬對我動手,導致我早產,這些我從不曾告訴你,是不想增添你的負擔。”
“事已至此,說過去。說如果,有什麼意義?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你覺得我會容忍,你跟長公主天天膩一起?哪怕你對她沒感情,哪怕你天天說只喜歡我,我也做不到啊!”
“所以你打從一開始說我們不可能,就是在意這個污點?!”丹澤極失望看着她,“溫婉蓉,我以爲你和別人不一樣。”
“我沒和別人不一樣。”溫婉蓉想話說到這個份上,只能說透,“每個人的生存方式不同。我知道你爲了什麼,所以不在意。可談感情,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男人被別的女人隨叫隨到。”
頓了頓,她反問:“丹澤,如果我爲了你的前途,天天被別的男人隨叫隨到,你高興嗎?”
“我……”換哪個男人會高興,丹澤卻沒法正大光明說出內心想法。
兩人無言以對好一會。
丹澤先開口,頹然道:“粉巷的線索我沒時間再查,你走吧。”
溫婉蓉看出他眼底受傷的神情,心知實話最傷人。
她想了想,主動道歉:“丹澤,我真的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亦是。”
“走!”
丹澤邪火躥起來,快速靠近,拉開門,毫不客氣把溫婉蓉推出去,砰的一聲,把人關在門外。
溫婉蓉站在走廊裡愣怔好一會。就聽見屋裡倏爾傳出掀翻桌子的響動。
丹澤從沒對她發這麼大火,溫婉蓉委屈地蹙蹙眉,心思覃家可能有滅頂之災,叫她如何不怕。
她想自己已經得罪齊妃,是不是這次又得罪丹澤?
心裡極難過,可有別的辦法嗎?
“我走了。”溫婉蓉站在門外,直到聽見屋裡恢復平靜,輕輕說了聲,轉身離開。
人還沒走到樓梯口,身後門突然又被大力打開,丹澤衝出來,拉着她胳膊又往屋裡拽。
“你,你要做什麼?”溫婉蓉被抓疼了,叫他放手。
丹澤不理,直徑走到耳房的小隔間,一把推她進去,丟句“別出聲”,隨即關上門。
溫婉蓉徹底懵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聽見外面響起一個不大熟悉的聲音:“丹寺卿,你屋裡這是怎麼了?一片狼藉。”
緊接着,響起丹澤的迴應,他一如既往掩飾很好,聲音不疾不徐:“讓齊御史笑話,剛剛不小心絆一跤,把桌子撞翻了。”
“那您得小心。”齊佑幫丹澤一起搬回桌子,整理散落地上的公文和卷宗。
溫婉蓉透過隔間門的縫隙看出去,齊佑似乎早有目的,撿起的每一份公文都好似無意多看兩眼。
沒想到齊佑這麼快付諸行動。
溫婉蓉心裡一緊,又聽齊佑閒聊一般問起大理寺最新審理的案子。
丹澤只回答個皮毛。
齊佑感嘆:“還是丹寺卿效率高,難怪都察院幾個頭頭腦腦提起丹兄,連連豎大拇指啊。”
丹澤笑句謬讚,目光有意識無意識瞥一眼耳房的方向。眉頭微皺。
他似乎發現溫婉蓉正跪在門邊窺視。
溫婉蓉忙捂住嘴,悄無聲息退後一步,手心裡全是汗。
她聽着外面的對話,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就怕齊佑心血來潮闖進裡間。
好在丹澤應對自如,招呼齊佑吃過茶,聊一聊公務上的合作事宜,便將人送走。
前後差不多半個多時辰。
溫婉蓉聽見開門又關門的聲音,暗暗鬆口氣,癱坐在地上,如果被齊佑發現,估計覃煬會很不好過。
“出來吧。”丹澤忽地打開門,聲音冷淡。
溫婉蓉忙爬起來,滿眼感激:“謝謝你救我。”
丹澤依舊冷冷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
“那我還是謝謝你。”溫婉蓉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不自然,跟着走出來,“以後我不會來找你,也不會給你添麻煩。”
說着,戴好兜帽,急匆匆離開。
溫婉蓉逃一般策馬飛奔,沒發現丹澤站在二樓窗前,一直注視她消失在視野裡。
情緒平復後,丹澤後悔,他們難得見一面,他跟她發什麼火?
溫婉蓉的話也沒錯。
還有最後她說再也不會來找他,八成是真的。
丹澤重重嘆口氣,心想自己怎麼了?
對誰都可以掩飾天衣無縫,唯獨對溫婉蓉的耐心越來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