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快請鍾御醫來!”伺候身邊的老太監反應快,尖細着嗓子對一旁的小太監嚷道。
於是一羣人分工而至將牡丹擡走。
蕭璟神色凝重,隨行離開。
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覷,是走是留?
無比尷尬。
然而尷尬之餘,坐得靠前的賓客表情十分微妙,甚至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一個人說:“那個蘭僖嬪什麼來頭?面生的很,卻深得聖心。”
另一個說:“什麼來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喜歡就行,方纔你可聽見那蘭僖嬪臨走時,對皇上說什麼沒?”
“我倒是聽見一句,不真切,好像說,皇上這下滿意了?”
“看來我沒聽錯。”
“果然深得聖心……”
後面再說什麼,溫婉蓉沒細聽,似乎大家的焦點都在牡丹落紅這件事上,沒人在意英哥兒,她猜牡丹興許是故意的。
她生過孩子,對於懷孕這事有經驗,爲何不告訴皇上,目的再明顯不過。
牡丹心裡有人,不願給皇上綿延子嗣。
溫婉蓉抱着英哥兒,不願久留,跟相熟的夫人打個招呼,便和覃煬提前離場。
要說真沒人注意英哥兒,並不是,可蘭僖嬪被打得不輕,可能孩子保不住,皇上又急急忙忙跟着離開。整件事不了了之,風口浪尖,誰都不是傻子,沒事找事嚼舌根,爲一個撲風做影得罪皇室宗親,不值得。
坐在馬車裡,英哥兒還在抽泣,他哭成小淚人兒,緊緊摟着溫婉蓉的脖子,誰也不理。也不要覃煬。
溫婉蓉嘆氣,問孩子渴不渴?累不累?
英哥兒一律不答話,嗚嗚咽咽的,除了哭就是哭。
最後半路上哭累了,趴在溫婉蓉肩頭睡着了。
覃煬一聲不響把英哥兒打橫抱過去,放自己腿上,要溫婉蓉去喝口茶,歇會。
溫婉蓉確實已經抱不動,她活動下肩膀,倒了兩杯茶。遞一杯給覃煬,壓低聲音說:“這幾天把英哥兒放我們屋裡睡吧,牡丹這事對孩子刺激不小。”
覃煬喝口茶,算默認。
溫婉蓉從沒看過覃煬對颯颯以外的孩子,透出如同父愛般的神色,英哥兒是頭一個,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你也心疼他吧?”她湊過去,擦擦英哥兒眼角的淚,擡頭看向覃煬。
覃煬把英哥兒的後腦託了託,另隻手揭開厚窗紗的一角。視線瞟向外面,半晌開口:“他是覃家人,僅這一條足矣。”
溫婉蓉輕笑一下,坐過去,靠他肩頭,無聲無息,卻無比安心。
隔了一會,她盯着英哥兒的眉眼,想起什麼坐起來,咦一聲。
覃煬問什麼事?
溫婉蓉回憶起牡丹姓蘭這事:“我曾聽溫伯公說,蘭家很早也是燕都紅極一時的高門大戶,後來蘭臣相辭官後隱匿多年,沒想到牡丹竟是蘭家後人。”
“可蘭家人怎麼不來接她?”
覃煬倒並不意外,答非所問:“你知道蘭家現在在哪,具體做什麼嗎?”
溫婉蓉微微一怔:“你知道?”
覃煬嘴角勾引一抹深笑:“你以爲只有西伯狗瞭解燕都地界?老子知道的,他未必知道。”
溫婉蓉推推他:“別賣關子,快說。”
“我能告訴你就是,蘭家現在隱於黑市,是黑市情報的頭牌交椅。”
“蘭家入了黑市?”溫婉蓉有些難以置信瞪大眼睛,“他們家以前可是正兒八經的官宦人家,怎會瞧得上下九流的地方。”
覃煬笑了笑,拋出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問題:“何爲上九流?何爲下九流?”
溫婉蓉思忖片刻,竟答不上來。
“蘭家到底經歷什麼,誰也說不清,祖母說蘭家也是陪蕭氏一族打天下的家臣,不過言官出身。”
“然後呢?”
“然後就是蘭臣相突然有天在御書房提出辭呈。”
“什麼原因,沒人知道?”
“沒人。”覃煬嘴角微微下沉,“御書房只有兩人,這個原因成爲秘密,被先皇帶進棺材,蘭家從此銷聲匿跡。”
溫婉蓉仍有疑惑:“可牡丹作爲蘭家後人重新出現在宮中,蘭家人也不聞不問?”
覃煬笑出聲,反問:“你怎麼知道蘭家人沒過問?”
經這麼一問,溫婉蓉也愣住了,她心思是啊,牡丹從未在明說自己是蘭家人,不代表蘭家人不管。
“溫婉蓉,你就沒想過覃昱怎麼混進燕都,又怎麼能安然無恙留在此地?”頓了頓,他又問。“你覺得他身邊都是西伯人?可能嗎?”
溫婉蓉一驚:“你的意思,蘭家暗中幫助覃昱?”
“不是沒這個可能性。”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事?”
“就剛纔,宋執告訴我牡丹姓蘭。”
“你以前不知道她是蘭家的?”
“粉巷那種地方逢場作戲,都去找樂子,誰管誰姓什麼。”覃煬說解釋一百遍她不信,“而且我懷疑牡丹之前壓根不知道,或者說不記得自己是蘭家人,如果知道,她直接回去認祖歸宗,對細作身份相反有幫助,何必委身粉巷。”
現在真相大白。
溫婉蓉猜到幾分深層意思:“所以,牡丹的蘭家身份是皇叔查到的?”
覃煬揚揚眉:“你以爲皇上,真會給一個來路不明女人一席之地?”
溫婉蓉心領神會,故意試探:“早知道她是蘭家人,祖母肯定不反對進覃家。”
“得了吧,即便現在告訴祖母事實真相,你看祖母什麼態度?”
“祖母不同意?”溫婉蓉倒有幾分意外,猜測,“因爲蘭家隱於黑市?”
“你不挺明白嗎?”
“可蘭家當初也是高門大戶。”
“那是當初。”覃煬忽而壓低聲音,“黑市見不得光,皇上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如果朝廷哪天心血來潮,蘭家頭一個跑不掉。”
溫婉蓉愣了愣:“皇上難道不念及過去。”
“念過去?”覃煬哼一聲,不再下話,表情不言而喻。
人走茶涼,何況走了那麼多年。
溫婉蓉沒再問下去,心思蘭家現在如同生長在暗影裡青苔,無論多繁茂,都不可能曝於陽光下。
既然不能在陽光下存活,牡丹在宮裡自然得不到明面上的任何幫助。
再往後,兩人一路無話。
直到回府,關於牡丹,關於蘭家的話題就此打住。
至於爲什麼牡丹會流落在外,甚至被賣給人販,這麼多年毫無音訊,以及認識覃昱後,變成西伯國細作,整個過程的來龍去脈,溫婉蓉沒細想,也沒細問。
恐怕其中緣由,只有當事人自己一清二楚。
夜深後,英哥兒醒過一次,溫婉蓉喂他喝點水,又哄着睡了。
覃煬聽見動靜,從西屋過來,關心問了幾句。
溫婉蓉叫他先休息,覃煬睡不着,見英哥兒睡熟,指指西屋,示意有話說。
她跟他過去。陪在榻上半躺良久,也不見覃煬開口。
“你有心思?”溫婉蓉見他心不在焉。
覃煬回過神,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摟着香肩,既生氣又無奈:“這次老子替覃昱背鍋背大發了。”
溫婉蓉會意,安慰他:“皇叔不會因爲來路不明的女人遷怒你,退一萬步,皇叔念及蘭家過去一絲情誼,怎比得過覃家爲朝廷做的貢獻。”
覃煬嘆氣:“皇上未必計較,但宮宴上鬧一出,你以爲是打牡丹?那是爲了挽回皇家臉面。”
而且這件事沒完。
溫婉蓉今天終於體會齊淑妃的手段,心思她既然有意撕開這層紗,還怕往下撕嗎?
正如覃煬所說,皇上失了臉面一定會找回來,事情發生了,總得揪個子醜寅卯。
眼下,想躲是不可能。
這一夜溫婉蓉陪在英哥兒身邊,聽着孩子一聲聲囈語“孃親,孃親”,她滿臉愁容暗暗嘆氣,常言多事之秋,眼下處境正應了這句話。
與此同時,同樣不得安寧是蘭僖嬪的寢殿,合歡苑。
實打實捱了十幾板子,從後腰到臀部,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已經疼得無以復加,而小腹一陣陣絞痛無疑雪上加霜。
牡丹疼到最後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鍾御醫想盡一切辦法,孩子終究沒保住。
小產的消息連夜傳到仁壽宮,太后聽着直搖頭,嘴裡罵“作孽”。
皇上在合歡苑坐到子時,直到鍾御醫說暫無大礙,才起駕回御書房。
這是前半夜的事,後半夜,宮人們忙活大半宿,見窩在榻上的蘭僖嬪睡得沉穩,也都熬不住,找個安靜的角落眯盹兒。
滿月清輝。照亮合歡苑的屋頂和遊廊,一個小太監模樣的人輕手輕腳推開牡丹寢殿正門,朝裡面探探頭,又對外面值夜瞌睡連連的宮人小聲道:“這兒我替你,你去睡兩個時辰。”
值夜宮人正愁想睡睡不成,一聽有人替自己,連聲謝謝,忙不迭離開。
小太監放輕腳步走到塌邊,氣音叫了兩聲:“蘭僖嬪,蘭僖嬪。”
牡丹微微蹙眉。似有反應,卻沒說話。
小太監遲疑片刻,走出去,隔好一會,又進來一個人。
這次來者不是小太監,是個穿夜行衣的高大男人。
他行走無聲,站在牡丹塌邊許久,決定拉下面罩,嗓音低沉,喚聲“牡丹”。
牡丹像心有靈犀,緩緩睜開眼,轉動眸子,僅僅看一眼那雙鞋,就辯出何人。
“覃……昱……”她氣遊若絲,努力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
“我在。”覃昱坐在塌邊,握住微微擡起青蔥般手指,沉默片刻,“你受苦了。”
寥寥幾個字,莫名戳中牡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她爬向他,伏在手背上,無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嘶啞嗓子只能發出嚶嚶氣音,哭得身子不住顫抖。
哭到想說話,卻說不出一句。
哭到最後,她丹蔻的指甲摳進覃昱的肉裡。
覃昱微微皺眉,無聲陪在身邊,任她不停哭泣。
“我……對不起,你。”牡丹邊哭邊說,哪怕只能發出氣音,仍要說,“我……對不起,英哥兒。”
“我……”
“整件事我也有錯。”覃昱打斷她。
而後輕嘆一聲:“如果我心狠一點,早杜絕一切。”
牡丹搖搖頭,緊緊抓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心不壞,你只是不說。”
覃昱眼底浮出一絲動容:“牡丹,我是個死人。”
“我,不在乎。”
“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我也不在乎。”
“你不在乎。”覃昱伸手摸摸她的臉,感嘆,“我在乎啊。”
然而在乎又如何?
誰都知道細作動情是大忌,尤其上下級關係。
覃昱不知道嗎?
他比誰都明白。
可人非草木,再多理智抵不過七情六慾,抵不過朝夕相處。
覃昱什麼時候對牡丹動心,連自己都不知道。
他一再拒絕,牡丹卻屢敗屢戰,越挫越勇。
哪怕得到他一句承認,便奮不顧身鑽入危險中。
只要完成任務,就會保持距離,興高采烈向他邀功。
可每次除了軍中應有的酬勞,覃昱多一句話都沒有,偶爾說一句,牡丹會高興很久。
本以爲他們的關係會一直這樣保持下去,直到有天牡丹不知從哪聽聞覃昱可能在西伯成婚,徹底按耐不住。
她把對付男人的手段,第一次用在覃昱身上。
牡丹的嬌媚與美麗,已經勾人心魄,再加一包催情藥,徹底摧垮覃昱層層心防,一夜翻雲覆雨。把人疼個夠。
所以當第二天理智重新佔領上風,覃昱什麼都沒說,沒有任何表態,穿衣服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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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聯繫,沒見面。
牡丹明白,覃昱故意冷着她,讓她清楚兩人關係的進退與距離。
千算萬算,沒想到會有英哥兒。
英哥兒是個意外,也是個錯誤。
覃昱聽牡丹提及懷孕時。起先是沉默,沉默到對方揚起的嘴角漸漸收攏。
牡丹頹然說句,她懂他的意思,再無下話。
正當她去藥鋪準備買打胎藥時,覃昱半路殺出,強行把她帶到一個寬敞又明亮的四合院,告訴她可以在這裡養胎。
如果當初狠心拒絕,或無動於衷叫牡丹去打胎,這段緣不會有開頭,也不會種下後面的苦果。
覃昱拉回思緒,留下一瓶巴掌大的藥罐,淡淡道:“牡丹,我該走了。”
牡丹知道他冒險進宮看她,不能久留,如獲珍寶一樣收好藥,哽咽問他:“我們還能見面嗎?”
覃昱不想看她失望的眼神,稍稍猶豫,給出希望:“這次任務完結,我就帶你走。”
牡丹眼底透出鮮活的神情:“真的?哪怕我身體殘破不堪?”
覃昱誠懇道:“無論怎樣,我都會照顧你。但前提,要好好活下來。”
好好活,是他對她唯一要求。
“放心,我會的。”牡丹擡眸,眼底明明含淚,嘴角卻揚起一抹開心的笑意。
覃昱皺緊眉頭一瞬,鬆開,俯下身子輕吻發苦的嘴脣,重新拉上面罩,起身離開。
悄然無聲的來,悄然無聲的走。
牡丹摸了摸嘴脣殘留的餘溫,原本不再抱任何希望死水般心境,泛起一層又一層漣漪。
她滿心滿意都是英哥兒和覃昱,就從未想過給蕭璟綿延子嗣,至始至終絲毫未變。
她也知道自己在蕭璟眼裡,不過一個漂亮發泄工具,可蕭璟沒讓她避孕,並查過身家背景後,封僖嬪,賞獨立宮苑作爲寢殿,放眼整個後宮,她頭一個。
牡丹並非不懂女人爭鬥,但她目的不同,纔不在乎和後宮嬪妃爲個男人一較高下。
她思忖,蕭璟之所以對她獨一份,不是他多喜歡她,最關鍵是她和前朝沒有任何瓜葛。
蕭璟和她同牀時,不止一次提及厭惡後宮干政,這也是爲什麼遲遲未立太子的根本原因。
當然對外,理由相當充分。自從八歲的六皇子沒了後,接下來的八皇子才四歲不到五歲,即便齊臣相天天育書育人,能指望一個半大孩子學進去多少。
皇子年幼,尚無能力,不予考慮太子之事。
羣臣心裡再有意見,只能應和。
反過頭,正因爲不立太子,後宮有子嗣,尤其生兒子的嬪妃,削尖腦袋在自己孩子身上下功夫,做文章,就怕有機會沒抓住,抱憾終身。
原本這一切都與牡丹無關。
但從蕭璟在保和殿夜夜寵她開始,她不招惹別人,卻早被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
牡丹藏好覃昱給的小藥罐,心思活絡起來,如果坐以待斃,恐怕下次捱打就不是自己,而是英哥兒。
退一步說,孩子年幼,有覃家保護未必被打,可後宮手段之多,之毒,這次宮宴已經領教一二。
即便不能與英哥兒相認,也不能讓自己孩子受傷害。
於是從她徹底清醒過來那天起,主動與後宮聯繫,第一個巴結的便是仁壽宮。
合歡苑的宮女轉達蘭僖嬪一番悔悟時,溫婉蓉正陪太后吃茶聊天。
溫婉蓉一聽,就明白牡丹有反擊的打算,好似無意嘆聲氣,配合道:“皇祖母,孫兒淺見,那蘭僖嬪怪可憐的。”
太后沒想到溫婉蓉會替牡丹說情,只問:“你不恨她和覃駙馬過去?”
溫婉蓉立刻否認孩子是牡丹的:“皇祖母,宮裡都傳我家英哥兒是蘭僖嬪進宮前,與覃將軍的風流債,恕孫兒眼拙,着實沒看出英哥兒與蘭僖嬪哪裡像?”
她執意說不像,太后自然不好多說什麼:“你覺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