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

林老闆不動聲色,看了字據,問春寶這筆錢是從何而來,春寶如實答了,林老闆就問他:“春寶,這三年我對你不薄吧?”春寶說林老闆的知遇之恩我感激一輩子。“那你爲什麼要辭工呢?”林老闆又問。

辭工是春寶不得已的下策,他覺得掌櫃的對自己有了成見,以後怕是很難立足了,再說寶珠如此嫌棄自己,留下來豈不是一種感情上的折磨,但這些緣由還都不是主要的,他斟酌了一下說:“我與林記的理念不同。”

林老闆說:“這件事你做得沒錯,但掌櫃的也有苦衷,這樣吧,這筆錢算是林記借你兄弟的,且寬限一段時日,連本帶利一併奉還,你也別走了。”說着從身後的櫥子裡拿出一個罐子來,正是被廚娘扔掉的鹽豆子。

“其實沒扔,只是寶珠耍小囡脾氣,給藏起來了。”林老闆寬厚的笑笑,“儂勿要和伊拉一般見識。”

春寶其實不想走,既然老闆懇切挽留,鹽豆子也回來了,他便就坡下驢留下了。

之秋是坐着三等車回家的,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除了兩張和春寶拍的合影之外,他什麼都沒帶回來,這筆錢也沒敢說給春寶填了窟窿,只說投資入股云云,劉邵氏和大鳳不疑有他,只埋怨之秋太吝嗇,不添置些行頭怎麼去見濟南的姻親。

合影是在大馬路寶記照相館拍的,一張是穿洋裝的,一張是穿長衫拿摺扇的,兩兄弟玉樹臨風,倜儻瀟灑,大鳳怎麼看都不夠,央人做了木頭相框掛在牆上,早晚都要瞄上幾眼。

沒過幾天,《徐報》上刊登了一條爆炸性的新聞,日本人在九月十八日夜突然發難,攻佔了奉天城,東北軍不戰而走,把城市拱手相讓,之秋怒不可遏,整天介和一幫徐州府的文人墨客討論時局,說到激憤處恨不得投筆從戎,上陣殺敵,可是沒等他披上戎裝,就先戴上了新郎官的十字披紅。

婚期已到,之秋在劉邵氏的陪同下前往濟南迎親,婚禮也是在濟南劉家老宅辦的,一切從簡,婚後在濟南住了一段時日,帶着新娘子家慧回徐州定居。

家慧本人比照片上還好看些,畢竟照片是靜態的,人是活動的,她不但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還燒得一手好菜,闔家上下對這個媳婦都很滿意,就等着劉家添丁了。

春寶經常會寫信來,告訴家裡自己的近況,年底的時候,林記的掌櫃辭工不幹,春寶接替了他的位子,才二十二歲的青年人,就當上了大掌櫃,大鳳開心的不行,之秋更是把這個好消息傳遍了自己的親朋圈,當年一起在朱夫子那裡上私塾的同窗們大多已經成家立業,和他們兄弟倆打過架的趙金階和之秋也成了好朋友,三五好友經常聚在城外的趙家莊園裡喝酒談天。

離過年還有六七天的時候,上海再度傳來戰爭的消息,日本人向閘北的十九路軍大舉進攻,仗一直打到次年的陽曆三月,纔在英美的調停下休戰,之秋掛念春寶的安危,拍了電報過去,一直沒收到回電,打完仗才接到春寶的電報,說是算盤廠歇業全都避到租界去了,平安勿掛。

開戰當天凌晨,林家人就搬到了租界躲避戰火,南市的廠子和店面都暫時關閉,夥計們也遣散回家,連廚娘都回川沙鄉下去了,春寶無家可歸,林家又沒有年輕力壯的勞力,所以就留他在家裡照顧,林家除了林老闆之外,還有老闆的老母親,七十歲的太夫人,五十歲的林夫人,十七歲的林寶珠,陰盛陽衰到了一定地步,女人雖多,沒一個能料理家務的,這時候春寶在桃姨那裡學到的本事就再度派上了用場,他會生火做飯,能洗熨衣服,修電燈也能做得,連林老闆抽的大煙泡子都是他燒的,總之裡裡外外全靠春寶一個人張羅。

自打鬧小刀會那年開始,租界就成爲戰亂的避風港,一二八事件爆發後,租界的房屋租價急速上漲,林老闆全家也不過租住一兩間石庫門房子,住處突然變小,春寶和寶珠擡頭不見低頭見,朝夕相處,但是從沒說過話,其實春寶心裡隱隱有了預感,林老闆這是把自己當家里人用呢,保不齊下一步就是入贅當女婿。

寶珠可了不得,是民立女中的學生,會說官話和英文,小姑娘驕傲的像個公主,見到下面這些傭工夥計,鼻孔簡直都要朝天了,有一次春寶在大馬路上挨家挨戶的跑街,看到有個穿藏青學生裝的男學生和寶珠並肩走着,呢料的制服挺括平整,褲線銳利的能切西瓜,再看自己一身皺巴巴的棉袍子,不免自慚形穢,他想,這樣的女孩子大抵就是要嫁給這樣的男子吧。

五月,申報上說,南京政府的代表與日本公使簽訂了停戰協定,劃上海爲非武裝區,仗總算是打完了,林家從租界搬回南市,遣散的夥計們也陸續回來上工,春寶依然回去睡大通鋪,他在桌上鋪了塊氈子,用搪瓷缸子在老虎竈上接了滾水,把一條新買的華達呢西裝褲熨的筆挺,白天穿在長衫下面,晚上依舊疊好壓在枕頭下面。

春去秋來,林記鋪子迎來了一位福州客人,正是一年未見的木材商人黃令九,他是來找春寶的,兩人找了家茶樓坐着敘舊,原來春寶自掏腰包墊付的事情傳遍了上海灘不說,還傳到了福建去,黃令九這次來,是想請春寶做自家在上海分店的掌櫃,薪水比在林記高出一大截不說,還帶乾股分紅。

這是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春寶在林記雖然是掌櫃身份,但薪水沒動,更沒有年底的分紅,跟着福州人幹活,三年內就能把欠之秋的錢還上。

讓春寶動心的其實還有無法言說的一點,他喜歡寶珠不假,但不能接受入贅的身份,更不願意讓自己的後代姓林,那樣他回家鄉都沒臉去爹墳上磕頭,只有跳出林家鋪子,憑着自己的本事揚名立萬,再買上一所石庫門的房子,他才能堂堂正正的,底氣十足的到林家來提親。

但是這些他僅僅是一念而過,他問黃令九:“黃兄第一次來上海之時,對什麼印象最爲深刻?”

黃令九大笑:“當然是陳兄給我的印象最爲深刻,一言九鼎,言而有信,所以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春寶說:“我第一次來上海,在大馬路上聽到有人打算盤,扭頭看去,正看到達仁堂的招牌,那個仁字從此就紮在我腦子裡了,說來我和算盤也算有緣,這緣分還沒盡啊。”

黃令九挑起大拇指:“陳兄,果然仁義。”便不再提挖角之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福州人想挖春寶過去當分店掌櫃的事情很快就傳到林老闆耳朵裡,而且傳的有鼻子有眼,薪水數額都清清楚楚。林記給春寶的月薪是三十塊錢,福州人開出二百塊的天價,簡直趕得上大學教授的水平了,一向風輕雲淡的林老闆不禁着了慌,悄悄找到夫人商量,他倒不是在乎區區一個年輕掌櫃,他在意的是未來的女婿別讓人撬走了。

其實林老闆早就相中春寶了,他膝下只有一女,早年也想娶個姨太太延續香火,無奈家中河東獅着實兇悍,只好斷了念頭,細心將寶珠養大,南市的人家,把女兒送去讀中學的可是鳳毛麟角,可是隨着女兒越來越有主見,林老闆夫婦開始憂慮,女大不中留,這上了中學的女兒更是留不住,再找個洋派的女婿,小兩口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將來老夫妻誰來養老送終。於是早在數年前林老闆就在物色入贅的女婿了,他的要求很簡單:沒牽掛,忠厚,能幹。春寶簡直就是爲寶珠量身定做的佳婿,一切都讓他無比滿意,雖然是北方人,人高馬大的,但心思細膩,眼頭活,還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幹活更是一個頂仨,當學徒的時候林老闆就注意到了,從此刻意培養,春寶也是不負衆望,林記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說他的不是,除了寶珠,因爲有一回兩口子談論未來女婿的時候被寶珠聽到了,民立女中的女學生怎麼可能下嫁給自家鋪子裡的夥計呢,寶珠認爲春寶心機太深,對自己覬覦多年,這樣的人不但嫁不得,連用都要小心哩。

林老闆不是沒懷疑過春寶城府太深,但那張福州木材商的收據讓他的顧慮煙消雲散,這孩子確實厚道大氣,自己沒看錯人,所以到了年底,掌櫃的自動拿了分紅辭工不幹,把位子留給了春寶。一切都按照林老闆的預期在順利發展,誰能料到半路殺出個黃令九,非要截胡自己培養了四年的毛腳女婿,林老闆豈能不慌。

夫人說:“要不阿拉也給他漲薪水,就是有些心疼,二百塊錢,頂得上寶珠一個學期的學費了。”

林老闆說:“不是錢的問題,事到如今乾脆就和他交個底吧,這份家業早晚是他和寶珠的。”

於是林老闆就讓丫鬟把春寶叫到樓上來說話,開誠佈公的說明,希望春寶做個入贅女婿,再過幾年自己就退休,把林記交給他掌管。

這是林老闆最後的殺手鐗,他活了五十年,豈能看不出春寶對自家女兒有意思,對他一個外鄉人來說,嬌妻美眷和萬貫家財一夜之間就能兩全其美,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但春寶真就拒絕了,事實上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春寶心裡已經預演了無數遍,他回答的很得體:“老闆,婚姻大事非同兒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缺一不可,我老母尚在,成親之事需要回稟母親才行,不過陳家也是單傳,入贅怕是恕難從命,再者說,寶珠小姐是新派人,講究自由戀愛,婚姻自由,她不認可這樁婚事,強扭的瓜就不會甜。”

林老闆無言以對,春寶說的句句在理,入贅那是沒出息的男人迫不得已才做的事情,春寶大好前程擺着,何苦來哉入贅林家,和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女人過一輩子,說來說去,這終究是自己一廂情願,亂點的鴛鴦譜。

春寶看出林老闆的痛心失落,接着說:“想必黃令九來找我的事情老闆已經曉得了,我當時就推辭了,只要老闆不趕我走,我是不會離開林記的。”

林老闆連說三個好字。

好事成雙,黃令九這次來滬,給春寶帶了一批檀木,上海打了三個月的仗,外埠運輸基本都停了,所有原料價格飛漲,木材也水漲船高,這批貨從福州出發的時候價值四千,現在至少漲了三成。

林記重新開張,正缺木料,這批檀木春寶自然是收下了,還要作價付款,黃令九一文不收,說只許你陳春寶忠義兩全,就不興我黃某人仗義疏財麼,春寶拗不過他,只好笑納,後來才知道,黃令九其實不是什麼大夥計,他是福州黃家的嫡子,黃家在南洋有橡膠林和蔗糖廠,家資何止鉅萬。

林老闆做主,將這批價值五千大洋的木料算作春寶的入股,從此他不但是林記的掌櫃,還是股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