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春寶出走後,劉府就再沒了歡聲笑語,太公病臥在牀,每況愈下,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陳三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加上連年戰亂,鄉下收成也不好,家裡沒人更沒心思操辦,燒掉的西屋和南屋就一直沒有重建,只是把斷壁殘垣改成了兩堵圍牆。

劉邵氏擔心太公的身子熬不住,和他商量爲之秋娶親,也好沖沖喜氣,劉太公也正有此意,只不過和夫人的想法相反,他是覺得自己真撐不住多久了,得趁尚在人世把兒子的前路鋪好。

劉家的乾親吳蘊山現在直隸省當政務廳長,劉太公寫了書信讓兒子前去投靠,之秋上了十年私塾,識文斷字,跟着吳蘊山在天津官廳裡當差歷練。

俗話說得好,富在深山有遠親,自打劉太公在徐州府當上官,濟南的親戚們就又有了走動,太公想到讓他們幫忙在濟南找個親家,幾番書信往來,終於定下一門親事,對方說來也是太公的表親,叫田雪哲,膝下有一個女兒和之秋同歲,尚未許配人家,兩家換了生辰八字,只等着黃道吉日成親了,可是太公卻沒等到這一天就先走了。

太公是被氣死的,此時北伐軍已經攻佔江浙,正逼近徐州,盤踞徐州的張宗昌是鬍子出身,他爲了籌措軍費,在徐州城市大肆勒索,一羣大兵端着刺刀槍衝進劉府,把好不容易積攢起來準備蓋屋的八百多大洋搜走了,可憐劉太公一世英豪,老了卻被這些丘八欺辱,急火攻心,再次中風,當夜就走了,臨終前留下兩句遺言,一是“把春寶找回來。”二是“把房子蓋起來。”

遠在天津的之秋接到電報火速趕回奔喪,雖然父親的身體狀況早在預料之內,但喪父還是給了之秋巨大的打擊,他幾乎不能主事,裡外全靠母親帶着大鳳操辦。兵荒馬亂的年月,太公的靈柩無法送回濟南祖墳下葬,在劉邵氏的主持下,暫時將棺材虛葬在北關洪福寺門前的空地上,所謂虛葬,就是在平地上用磚頭磊起的一座墳,徐州話叫丘,又叫厝。劉邵氏說,得等太公抱了孫子再正式的入土爲安。

太公走後沒多久,陳三也去世了,他正值壯年,本該還能多活幾年,是燥熱的毛病要了他的命,北伐軍進城的那個夏天,他狂流鼻血不止,送到診所去也無濟於事,大夫束手無策,一家人眼睜睜看着陳三流乾最後一滴血。

家裡的頂樑柱接連倒下,只剩下之秋一個男人,這一年他十九歲。

奉軍退出關外,北伐軍光復北京,老百姓總算能過上幾天太平日子了,之秋不再出門工作,就守着這份家業,他擅長琴棋書畫,尤其二胡拉的出神入化,經常以文會友,品茗撫琴,在徐州府也算是年少名士了,讀書人恥於經商,老夫人更不便拋頭露面,便把家裡的鹽引折價賣了,沒過多久,國民政府宣佈北洋時期的鹽引作廢,之秋慶幸不已,劉邵氏持家有道,李家慢慢的恢復了元氣,待到三年守孝期滿,之秋手上已經有了五千大洋,可以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了。

一封來自上海的書信打破了劉家的平靜,信是春寶寫的,之秋一字字的念給大鳳聽,詳細解釋她聽不懂的細節,春寶在上海乾得不錯,已經是工廠裡的大夥計了,每月能拿三十塊錢薪水,沒病沒災,一切都好,信的末尾問爹孃好,給劉太公夫婦請安。大鳳老淚縱橫,丈夫死了,本以爲丟了的兒子卻來了音訊,她又有了依靠了,劉邵氏陪着掉了一陣子眼淚,說,之秋你去上海走一趟吧。

之秋比大鳳還開心,接連的噩耗讓他的天空烏雲籠罩,春寶的出現就像陽光撕破了陰霾,他興沖沖的準備遠行的行囊,其中一多半倒是大鳳委託他帶給兒子的衣物吃食。雖然之秋在天津生活過幾個月,但兒行千里母擔憂,臨行前劉邵氏少不得又把他叫在跟前細細的叮囑了一番。

這是之秋第一次單獨出遠門,大包袱小行李帶了一堆,劉邵氏說窮家富路,不能苦了孩子,執意要買二等座帶睡車票,從徐州到浦口的三等車票只要三塊五,二等車就要七塊錢,而頭等車票則要再翻一倍,十四塊錢,這還不算睡車票,加上從滬寧線這一段的車票,整個行程下來要將近二十塊大洋,而徐州府一個僱工辛辛苦苦一個月下來也不過七八塊錢而已。

出行那天,全家連同之秋的朋友同學都來北關車站送行,車票得等到開車前兩小時纔開售,劉邵氏的遠見卓識起了作用,頭等二等的車票不用排隊輕鬆買到,三等車票售票窗口前烏泱泱一羣人擠破頭,上車的時候剪票也是分開的,之秋的行李多,親朋們七手八腳幫他搬上車,徐州是津浦線和隴海線的交匯處,屬於交通樞紐,車停的時間久,加水加煤上客下客,足足耽擱了四十分鐘,之秋早就等的不耐煩,汽笛鳴響的時候,他心底簡直要歡呼起來。

蒸汽漫天,鐵輪鏗鏘,火車在夕陽下緩緩南行,之秋坐在二等車裡向親友們揮手道別,隨着車速的加快,窗外的樹木田地快速向後移動,之秋的心也飛向了上海。他坐的是津浦線上最豪華的藍鋼特快,與其他木質車廂不同的是,藍鋼特快的車廂是從美國進口的鋼製車廂,乘坐舒適,小站不停,旅客大多是來往於平滬之間的達官貴人,二等車廂里人不滿,頭等車裡更是空了大半,之秋打熱水的時候看到三等車裡人滿爲患,再次慶幸自己聽了母親的話,到了晚上,之秋去二等臥車換了票,茶房帶他找到自己的鋪位,躺在窄小的二層臥鋪上,之秋久久不能入睡,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春寶離家時的樣子。

次日午後,列車抵達南京浦口,旅客下車渡江,轉乘寧滬列車,之秋帶的行李多,又沒經驗,忙的不可開交,還是茶房幫他找了個腳伕才把東西搬過去,花了他一枚大洋的小費。

第三天晚上,之秋終於抵達上海,春寶接到電報,早早在車站外面等着,之秋身上揹着包袱,兩手拎着藤條箱,腋下夾着油布傘,動輒身上就掉下來一個東西,狼狽不堪,乍一擡頭,就看到鐵柵欄外遠遠站着的春寶,兩人已經有五年沒見面了,還是互相第一眼就認了出來,眼淚啥時候淌出來的之秋都不知道,他只記得那天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春寶和出站口的職員說了句話,走進來接過之秋手中的行李,兩人並肩往外走。

“怎麼不叫個腳伕。”春寶鄉音不改。

“唉,在南京被人敲了竹槓,不敢再叫了,就這幾步路而已。”之秋側臉打量着他,春寶比以前白淨了,也穩重了,穿着陰丹士林藍的長衫,千層底布鞋,衣襟上還掛着懷錶的銀鏈子,看起來日子過得確實不錯。

春寶叫了兩輛黃包車,兄弟倆各乘一輛,從閘北一路來到大馬路,過英租界閘口的時候,春寶怕弟弟不懂爲什麼會有洋兵站崗,特意解釋了一下,之秋等他說完才道:“我在天津禁菸局當過三個月幫辦,也去過租界。”

天津和上海一樣,都是外國租界雲集之處,只是天津靠近北洋政府的首都,是畿輔首邑,下野的軍閥政客優先選擇天津租界當寓公,算起來天津比上海灘還要繁華一些,春寶明白弟弟也是見過世面的,便只介紹起上海的特色來。

下榻的地方是大馬路上的英華街大東旅社,依舊是銅架子牀,搪瓷浴缸水龍頭,春寶要幫之秋放洗澡水,之秋卻說餓死了,趕緊去找個地方吃飯。

列車到站已經是晚上,在旅社安頓下來就更晚了,正式的飯店已經不營業,於是春寶帶之秋去了四如春,點了兩碗陽春麪,看着之秋吃完,又將自己面前這一碗推過去。

當夜,兄弟倆在大東旅社抵足而眠,徹夜長談,春寶已經從電報上得知三年前去世的信息,聽之秋說起詳情來忍不住又哭了一場,兩人絮絮叨叨說到凌晨才睡去。

白天,春寶帶着之秋暢遊洋場,花了兩枚銅元從英租界坐到法租界,在一家西餐館吃了牛油麪包和炸豬排,再從法租界坐電車回來,去跑馬廳旁邊的車行花費小洋六角租了半天馬車到處跑,見識了鐵藜木鋪的一段南京路,看了外灘的高樓大廈和黃浦江心停着的洋人炮艦,嚐了城隍廟的酒釀圓子,晚上在老半齋吃飯,春寶點了響油鱔絲,清炒蝦仁,烤麩,糖醋小排,加一壺黃酒。

之秋說:“春寶,你還記得咱們上回喝酒麼?”

春寶說:“怎麼不記得,大冬天,兩根雞腿,一把鹽豆子,一壺酒。”

之秋說:“鳳姨讓我給你捎了一罐鹽豆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