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寶的婚訊讓所有人猝不及防,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之快。

故事要從寶珠考聖約翰大學預科說起,民立女中雖然是滬上有名的女校,但寶珠的成績並不出色,自然是名落孫山,旋即寶珠又生出念頭,要去報考北平的北京大學預科,這下林老闆坐不住了,上上本地的聖約翰也就罷了,好歹還在爺孃的掌控之內,跑到千里遙遠的北平去,那真是鞭長莫及。

林老闆堅決反對,同時起了疑心,女兒哪來的這麼多奇思怪想,一定是有人在把她往歪路上帶,可是寶珠一直都是待在屋裡廂,和外界的聯繫渠道完全斷絕,她是怎樣學到這些歪門邪道的呢?林老闆年輕時也是讀過《西廂記》的,知道少女思春的厲害和紅娘的巨大作用,家裡有個孃姨,是自小看着寶珠長大的,對她寵的沒邊,最近經常收到書信,可是她一個嘉定鄉下來的孃姨,家裡丈夫又不識字,寫的哪門子信,問題一定出在這裡。

做父母的若是想和兒女鬥心眼,必然會佔據上風,林老闆和林太太還沒使出“拷紅”的手段,孃姨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原來寶珠有個“筆友”,經常書信往來,信是寄給孃姨代收的,寶珠把回信寫好,孃姨用菜籃子帶出家門,偷偷摸摸丟到梧桐街角的郵筒裡去就行了。

下一封來信自然就落到了林老闆手裡,他拆了檢查,最擔心的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寶珠學新派人搞起了自由戀愛,信件末尾的署名是“愛你的崇思。”老兩口氣的七竅生煙,所有疑團真相大白,寶珠應聘先施公司售貨員是爲了想掙薪水養活這個崇思,寶珠考聖約翰也是爲了和這個崇思在一起上學,無奈雙雙落榜,現在又要考北大預科,也是想和這個崇思遠走高飛,把私鹽變成官鹽,讓家裡被迫接受。林老闆和太太商量,這事兒無論如何不能讓春寶知道,否則毛腳女婿可就保不住了。

寶珠再次被軟禁起來,連忠於她的孃姨都叛變了,因爲林老闆通過法租界巡捕房的包打聽朋友查到這個崇思姓傅,浙江海寧人士,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小姐跟了他必定吃苦受窮,全家上下守着寶珠,她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

春寶一直在滬西忙着生意,臨近過年纔回一趟南市,走到街角的時候和一個人裝了個滿懷,那人打扮寒酸,學生裝的袖口已經磨損的很厲害,頭髮也亂蓬蓬的,匆匆說聲抱歉就走了,春寶看着他的背影,腦海中浮現出那條筆直的褲線來。回到鋪子裡,一切如故,春寶在後院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時,忽然聽到有人叫自己,聲音熟悉而陌生,熟悉是因爲經常聽到,陌生是因爲這個聲音的主人從不和自己說話。

說話的是寶珠,她站在樓梯上,手扶着欄杆,臉上還掛着淚痕,比往日消瘦了許多,春寶的心沒來由的刺痛了一下。

“陳掌櫃,外面都說你仁義,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現在只有你才能幫我了,我求求儂了。”寶珠說。

春寶就說了兩個字:“我幫!”雖然他已經隱隱猜到寶珠接下來要說什麼話,還是義無反顧的答應下來。

寶珠說:“我想借一些錢,五百塊或者更多,還要拜託你幫我逃出去,去火車站,我要去北平,很急,今晚就得走。”說話的時候她很焦慮,時不時看向前院,手指不停搓動,看起來緊張無比。

春寶略一思忖,說你這就回屋收拾行李,站在窗口等我。目送寶珠的背影消失在樓上,他深吸一口氣,回去拿了氈帽,從前門走出去的時候還和賬房閒談了兩句,隨即繞到后街找木器鋪子借了個梯子,搭在林家後牆上,寶珠早就在窗口等待着,見到梯子立刻從狹小的窗口邁出一條腿來,想了想又縮回去,回身拿了皮箱,從二樓拋給春寶,這才順着梯子下來。春寶還了梯子,叫了黃包車陪着寶珠直奔閘北火車站,兩人共乘一車,這是春寶頭回和寶珠距離如此之近,幾乎是耳鬢廝磨了,鼻翼間流連的是寶珠身上好聞的力士香皂味道,春寶多次幻想過這種場景,竟在幾天實現了。

寶珠坐在車上一言不發,扭頭向另一側,春寶在鋪子裡也有自己的眼線,林家發生的事情瞞不過他,他知道寶珠大約是準備私奔了,私奔的盤纏按說不該自己出,但一卷鈔票卻在胸口的位置捂得滾燙。到了閘北火車站,人流如潮,從未出過遠門的寶珠一臉茫然,春寶幫她看了時刻表,將捂在胸口的四百塊錢遞給寶珠,叮囑她放在箱子夾層裡千萬別丟了,又拿出一卷桑皮紙封着的現洋和一把銅元,細細教她出門在外要注意的事項,車站人聲喧囂,寶珠哪兒聽得進去,不住的蹺腳張望,她在等人。

春寶心裡一陣酸楚,也不再多言,靜靜陪着寶珠等人,待會人到了他再交代,務必要讓那人好好照顧寶珠,可是,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呢。

車站的大鐘再度鳴響,人還沒等到,寶珠焦躁起來,催促春寶去買票,免得票子售罄走不成,春寶說二等車不急的,等人到了再買,寶珠就跺腳說我借你的錢又不是不還,春寶只好去打了兩張去北平的聯票,火車先走滬寧線到南京,擺渡過江,然後一條津浦線到底,從天津再轉北寧線到北平正陽門火車站,一個人的二等車票加臥鋪票要四十塊錢,兩個人就是八十塊錢,春寶掏錢買了票,繼續等待,可是一直等到汽笛鳴響,列車啓程,那人也沒出現。

送親友的人漸漸散去,月臺上只留下春寶和寶珠,昏黃的電燈下,一片冰涼的雪花落在春寶頸子裡,他擡起頭,看到紛紛揚揚漫天的雪。

火車站是沒有退票之說的,但八十塊錢卻換得了寶珠的心。

兩人回到南市家裡,客廳裡已經摔了滿地的瓷器,這回林老闆是動了真怒,他指着寶珠的鼻子破口大罵:“我林延鶴沒有你這個女兒,你給我滾!”當然這是氣話,看到春寶帶着女兒回來時,他的怒火就消散了一半。春寶打圓場說寶珠只是出去散散心,林老闆將一封信甩給春寶,說你不用替她打掩護,原來這是寶珠臨行前匆匆寫給父母的訣別書。

寶珠私奔未遂,一蹶不振,從此茶不思飯不想,眼見瘦成了人幹,林老闆夫婦心說這女兒怕是留不住了,找來春寶商量對策,春寶便將那晚的事情原原本本道出,林老闆咬牙切齒說事情就壞在傅崇思身上,我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春寶沉默了一會說要讓寶珠死心,只有下一劑猛藥。

過了兩日,孃姨將一份申報放在寶珠房裡,報紙夾縫中的廣告欄裡藏着個不起眼的豆腐塊,上面印着“傅崇思先生與張佩玉小姐結婚聲明。”

當晚寶珠就開始吃飯,夜裡林太太聞到煙火氣,急忙叫上丈夫來到女兒門前,從門縫裡看去,寶珠將一疊信放在火盆裡燒了,夫婦倆對視一眼,知道猛藥起作用了。第二天他們就趁熱打鐵,提出把女兒嫁給春寶,寶珠沒拒絕,算是默認了。

春寶想出這一招也是不得已,他曾經想過,若是讓自己對寶珠斷了心思,唯有對方結婚嫁人,反之,傅崇思始亂終棄,是不是會讓寶珠徹底死心呢,這一步棋走的極險,稍有不慎就會適得其反,把寶珠給逼上絕路,萬幸的是他賭對了。

岳父岳母和春寶都做賊心虛,生怕傅崇思找上門來,急着把生米做成熟飯,所以婚事很倉促,看了個黃道吉日就登報聲明結婚了,婚禮辦的也很潦草,完了林老闆打發小兩口去徐州走親戚,一方面是讓春寶衣錦還鄉,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寶珠出去走走,散散心。

於是就有了之秋手上這份電報。

之秋和家慧商量,把自己的新房讓出來給春寶兩口子住,被褥也是裡外三新,堆在院子裡的蓋屋剩下的碎磚頭破瓦趕緊清運走,家裡的盤子碗也換了新的,就怕怠慢了春寶的上海媳婦。